翌日清晨,桑悦来到一川风月小洞天,柔孜房门前。
为了避免和沐清枝发生冲突,桑悦已经不再回白桦福地。
柔孜和桃笙也都住进了一川风月小洞天里面。
桑悦把腹稿又想了想,才深吸一口气,敲响了房门。
“稍等,”门里传来柔孜低柔沉郁,宛如古老梵音般淡然无欲的声音。
门开了,里面是一袭紫灰长袍的绝美青年,他习惯性地低垂着精致眉眼,雪白的长睫半掩星辰般的眸子,将她迎进屋里。
“主上今天有想闻的香吗?”柔孜问,他的桌上分门别类地摆好了各色香料。
桑悦道:“按你喜欢的来吧。”
柔孜淡静点头:“那试试新配出来的辟寒香吧。”
桑悦双手五指交叉撑在桌案上,支着下巴,看着他调香,一举一动,优美极了,等柔孜的香匙勾起第五味香料时,她终于下定决心出口:“柔孜,我想送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比凤麟洲更适合佛修的修行。”
柔孜一边调香,一边沉静顺从地点头:“好,此次要修行多久?”
桑悦道:“可能几年,也可能很久,现在还说不准,你去了以后,不能给我和桃笙写信,也不要设法和我们传递消息,我们之间要断绝一切联系……”
柔孜脸色平静地听着听着,原本平稳的手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栗起来,他慢慢地把香具放下,抬头安静地看着她,目光越来越悲伤,那双微微颤抖着的淡紫眼瞳里,细碎的光随之颤栗着,恍如千万颗星子在同时悲哭。
柔孜是天生白毛症,瞳孔每时每刻都会出现不自主的微微震颤,使他的视力更加雪上加霜,也使他的眼睛看起来更加绚丽而脆弱。
而现在,他的瞳颤似乎愈演愈烈。
桑悦连忙闭上了嘴。
柔孜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瞳在颤,唇在颤,语气也轻而颤抖,好像在哽咽:“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是,不是……你别哭……”桑悦慌忙摆手。
“我改可以吗?”
柔孜走过来,无声地跪在桑悦面前,很小心地,近乎卑微地说:“是我太弱了,拖累主上了吗?我会加倍修炼,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我没有抛下你的意思,听我解释,好吗?”桑悦揉揉他雪白的鬈发。
一向克制守礼的柔孜在此刻抛却了那些礼法,虔诚地捧起她的双手,驯顺而紧张地将脸颊埋进她掌心,像小狗一样哀怜地轻蹭着,嗅闻着她的气息,呼吸像身体一样微微颤栗着,似乎怕她下一瞬就抽手离去。
桑悦道:“其实是因为白邵卿那个混账,他的脑子里装的都是泔水,看不得你留在我身边,所以我只能设法把你送到他势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去。我怕他脑子抽风伤害你,这白贼真有可能这么干!而且,你要去的地方,是须弥山,那里本就是佛修的发源地,比凤麟洲更适合你修行。”
“不是甩开你,是形势所迫,等我解决了白邵卿这个麻烦,你再回来,好不好?”
柔孜轻轻抿着唇,半垂下眼,半晌,低低地嗯了一声。
桑悦歪头想了想说:“要不干脆让桃笙和你一起离开好了?我也很担心她继续在我身边会受伤,你俩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柔孜摇头:“还是让桃笙留在主上身边吧,我去须弥山。阿笙与主上姐妹情深,又谋略出众,主上需要她的辅佐。”
“我不止需要桃笙,也需要你,我们三个是同伴啊。”
柔孜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冷静下来,瞳孔依然颤栗得快要碎了,忧郁可怜地望着她,天然带有禅意和神性的嗓音,听起来像是真正的神明在啜泣:“主上,只要是你说的一切,我都会遵从。所以,不要舍弃我,可以吗?”
桑悦含着难得一见的温柔笑意,轻声说:“我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除非你自己想走,不然没有谁舍弃谁一说。退一万步讲,在灵契和九重仙誓的约束下,我们性命相连,同生共死,注定是要并肩作战的。”
柔孜看着她,瞳孔颤抖的速度似乎渐渐慢下来了,他缓缓地眨了下眼睛。
忧郁的眉眼稍作舒展,微微一笑,似璧月初晴,黛云远淡。
*
柔孜走了,桑悦身边形影不离的妖怪只剩下桃笙。
两人都不免挂念柔孜,但为了不让桑悦更加难受,桃笙隐忍忧伤,做出释怀而笑的样子,对她道:“姐姐,昨日墨老大幻化人形了,他训练的水兽队伍也有模有样,你要去看看吗?”
这倒是个好消息,桑悦惊喜道:“这么快?精怪要突破化仙期才能幻化人形,这么说,我手下已经有一员化仙期的大将了!太好了,走,一起去看看。”
一川风月,圣品雾凇湖。
这里原本只是个天品灵湖,巨墨水脉来了以后,桑悦让他把松神殿里雾凇湖的水脉抽出,挪到了这里,于是湖水的面积从一百里扩展到三百里,且深不见底,圣品灵水源源不断,成为如假包换的圣品灵湖。足以供巨墨水脉和他的水兽们修炼。
桑悦刚到岸边,就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英俊男子飞在空中,正在训练湖面水兽。
在墨老大的指挥下,一千头体型堪比大象的水族精怪们相互扭打撕咬,伴随着甩尾和灵敏的游术,各种水行术法相互攻击,场面颇为震撼,但这都是训练,并不会下死手。
看见桑悦和桃笙飞掠而来,墨老大一抬手,精怪水兽就在瞬息间停下,齐声高喊:“主公!”
这些水族里,天生就有灵智的精怪能够口吐人言,没有灵智的水兽就大声嘶吼,一起迸发的呼喊响彻天地。
桑悦立即抚掌而笑。
墨老大落到地上,大喇喇地笑道:“主公,你看俺这些水兵练得怎么样?”
桃笙轻咳一声道:“墨老大,礼数。”
“唉,人族的规矩麻烦得很,”墨老大嘀咕着,但还是扑通一声单膝跪下,大吼:“拜见主公!”
桑悦掏了掏差点被震聋的耳朵,笑道:“很好。不愧是你啊墨老大,受了那么重的伤,这么快就恢复了,还一举突破了化仙期。”
墨老大被这么一夸,顿时得意洋洋,忘乎所以,握拳一拍胸脯道:“主公,俺和小的们都等着大展拳脚,主公想咬死谁,俺们就冲上去咬他个稀巴烂!”
“哈哈,”桑悦干笑两声,在世家待久了,好久没遇到比她说话还粗暴直接的了。
桑悦想了想道:“确实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办,但不是杀人。”
她拔下发髻上的弱水冰精笔,当场施法凝结了一张水纹纸,行云流水地书信一封,交给墨老大。
“墨老大,我要你带着这封信去凡间越国,和银竹组织汇合,一起调查我死去挚友的生平。”
墨老大接过信,再次声如洪钟地回应:“是!”
安排好了墨老大,桑悦又想起了青黛,于是携桃笙一起去青黛的妆楼。
妆楼前种了许多燕支花,远远地,桑悦听到花丛后面传来女子啜泣的声音。
桑悦和桃笙对视一眼,绕过花丛,就看到青黛坐在地上哭泣,身边放着采花的花篮。
“青黛,”桑悦唤道。
“主公,”青黛连忙擦掉眼泪。
她还没来得及起身行礼,桑悦已经单膝跪在她面前,关切地看着她:“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和我说说。”
青黛悲从中来,又忍不住垂泪:“前两日,我去街上采买妆品,一个孩子塞了封信给我,那封信,是我从前好姐妹写给我的遗书,当年我得罪权贵,是她冒死为我求情,不然我这条烂命早在那时就没了,可如今她有难,我却无力相救……她那样爱笑的人,不知受了怎样生不如死的折磨,才会求死……”
桑悦伸出手指擦掉青黛的眼泪:“没有谁的命是烂命。”
“你这位姐妹现在在哪儿?”
“灵韵阁,”青黛眼眶通红地道,“背后的主事人是白家人,是捏死我们如同捏死蝼蚁的世族。”
桑悦闻言脸色更沉,冷笑:“白家人,叫什么?”
“白新城。”
“哼,白邵卿的表弟,渣滓,”桑悦骂道。
桑悦牵住青黛的手把人从地上带起来:“来,带路,我们去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