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香甜的梦。
欧阳海回到混沌之初,在一片未知的海洋里漂浮。没有时间,没有界限,只有永恒的温暖和潮汐,随着心跳,缓缓起伏。
所有的杂念都被斩断,所有的因果不再纠缠。他重新回到母胎之内,重新经历又一次孕育。
无天无地,无神无圣,只有我,唯有我。
有一根纽带连接着他和母亲,将所有的恐惧遗憾都一一排出体外,只留下温暖的爱在脐带里缓缓流动。
在天外,似乎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喃喃祝福:“这孩子,一摸就知道是个强健的,就叫他欧阳海吧。”
他心里涌起无尽欢喜,努力将手脚伸出,触摸那柔软的一切。
当他再次睁开眼,眼帘中映着的是一双更温柔的双目。母亲伸出纤纤玉指,轻轻触摸着他的鼻头和小嘴。他嘴巴一张,发出响亮的啼哭。
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走到身边,笑着说道:“这孩子,又饿了。”
他吮吸着甘甜的乳汁,一切过往都烟消云散,所有的记忆都被散落在风里。
欧阳海就这样长出乳牙,蹒跚学步,咿呀学语,在父母的悉心照料下缓缓长大。
母亲会带他辨识百草,父亲会给他讲解经史子集,三个人在无人打扰的地方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
父亲传授他五行基础,母亲教他辨别真幻,让他重新踏上修行路。
他学会了打猎,又学会种植,学会知识,甚至能以道法通晓天地间那些最真实的道理。
却唯有人心二字始终学不懂,看不透。
母亲抱着他,笑容恬淡:“人心啊,不需要学,也不需要看。只需要去感受和经历。”
他慢慢伸出手,放在母亲胸口,感受到那跳动的蓬勃生命力,脸上绽放笑容:“妈妈,谢谢你一直爱我。”
欧阳海睁开眼睛,向这段最美的梦境挥手告别,来到真实的世间。
他躺在一只巨大的九尾狐怀里,温暖一如梦中。自己的胸口上,那道巨大的伤口已经愈合,留下一块碗大的疤。
而在他体内正在蓬勃跳动的,又是什么?
欧阳海浑身颤抖,缓缓看向身边巨大狐狸的胸口:原本在那里的一颗妖心已经消失不见。
偌大的伤口上汩汩流着鲜血,九尾天狐已经气若游丝。
欧阳海拼命地将手按住母亲胸口,却无法阻止那些滚烫的血液漫过手指。
九尾狐一点一点低下头颅,看着在自己胸前忙碌的孩子,笑着出声:“真...真是一场美梦啊。我可不想醒来呢。”
欧阳海却根本不去听她说什么,只是徒劳地将流出的血一捧一捧送回她体内,呜咽不能言。
九尾狐爱怜地看着孩子,轻声道:“别哭,孩子,别哭。”
欧阳海终于停下手,看着巨大的狐狸,泪水无声流淌。
徐文丽轻轻抬起沾满自己鲜血的右爪,轻轻理顺儿子散乱的刘海,温言道:“孩子,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欧阳海轻轻点头,握着巨爪,将身体靠在毛茸茸的皮毛上。
当初一只天狐修炼的无聊,走出青丘,以捉弄人和妖的感情为乐。仗着建舟疼爱,就连应龙这样的色胚她也敢招惹。一度将几位圣祖迷得神魂颠倒,就连同性的凰华、毕方也对她情根深种。
说不得,如今毕方与饕餮之战,也是由她而起。
所以,妖界才会传说:情爱之毒,莫过青丘,九尾之殇,混淆阴阳!
哪知道她化身游历天下,却在十万大山里遇到个呆头呆脑的臭小子。自此一步步由假修真,从捉弄到沉迷。爱恨纠缠之下,被这人取了元阴,将自己道途分裂,更为他产子,修为大降。
于借假修真之道本已快走到尽头的九尾狐最终功亏一篑,未能圆满。
如今,为了救儿子,她将一身修为尽废,斩断道途,以自己的性命换儿子的性命,终于借着蜃梦侥幸成功。
而这一场穿越几十年的幸福大梦,竟然让她沉醉其中,不愿再醒。
徐文丽看着儿子,狐爪在他额头轻点:“我所有修为都已东流,唯有这一丝法则体悟还在,送给你啦。”说着长长叹出一口气,又道:“孩子,你父亲已经中了应龙之毒,心中欲望会左右他的意志。如果可以,就送他来见我。”
欧阳海才觉得脑中一凉,不知有多少术法规则被塞进脑中,然后又听到母亲如此惊人的话语,一时呆在原地。
九尾狐的身形慢慢缩小,九条尾巴也逐渐消失,最后变作一只小小的白毛狐狸,躺在地上,再不能言。
唯有一双如泣如诉的桃花眼中,诉说着还未说尽的一切。
孩子,我这辈子成真的两个梦,都是为你。
孩子,你要变强。孩子,你要送父亲解脱。
孩子,娘很爱你。
欧阳海将渐渐冰凉的狐狸抱在怀中,跪倒在地,仰头望天。
他说不出一句话,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身上的气势一涨再涨,从筑基到金丹,从金丹到元婴,然后迈入深不可测的圣阶。
身边的幻阵白雾都被这气势吹散,露出一片白茫茫雪景。只剩下一处处断壁残垣,诉说着这里曾经的雕栏玉栋。
欧阳海抱起母亲遗体,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向着自己的来时路,一步一步往山下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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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子瑜和萌萌越过一道又一道山丘,却始终没有遇到任何故人。
整个蓬莱似乎将他放逐到世界尽头,只有无尽的白色涂抹在天地中。
范子瑜察觉到自己好像被困在一个巨大的幻境当中,却找不到幻阵的阵眼或枢纽,只能一步步走过万水千山,不知不觉白雪满头。
萌萌似乎也被严寒困扰,说话有气无力:“子瑜,你说我们还有多远?”
一条又一条皱纹无声无息刻在范子瑜的脸上,让他逐渐白了头发,弯下身躯,就连脚步都已蹒跚。听到萌萌问起,他提起全身力气,回答:“不远了,不远了。”声音中是说不清的苍老和疲惫。
萌萌悚然,从温暖的包裹中爬出,看到他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突然失声痛哭:“别走了别走了,我们不去了。”
范子瑜呼出一口气,身形佝偻几分,睁开浑浊的双目,问道:“去哪里?”
萌萌茫然,对啊,我们去哪里?我们在哪里?
在蓬莱。我们是追寻女娲七号的信号,进入了蓬莱。
萌萌扑到范子瑜头边,急切呼唤:“敌袭!主人,快醒醒。”
一个声音自天地间响起:“这灵偶真是聒噪,去死!”
天地裂开,如鸡子一般露出雪白空腹,蛋黄却不见所踪。原本的蛋黄位置,困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还浑然不知这片天地已然变化。
杀气自天而下,带着风雪,带着狂风,无形的利刃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
“抓到你了。”范子瑜眼神突然清澈,身体迎着无形风刃而去,不做丝毫阻挡。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这能割裂金石的无形风刃竟完全无法伤及他的身体。整个人就如羽毛一般,被这风刃卷上天空,最终从透着天光的裂隙一跃而出。
一颗散发着幽幽白光的蜃珠被人紧紧握在手里,蓬莱风雪再现眼前。
有妖啧啧称奇,看着这人类破阵而出。有妖恼羞成怒,横眼瞪着灵偶。
范子瑜破开幻阵,发现自己已被两位妖圣团团围住,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丝丝烟尘弥漫四周。这两位妖圣都是以庞大妖躯招摇现世,和外边拘谨坐在圣祖之侧的身影完全不同。
一个九头蛇身,一个牛身独眼,还有一条蛇尾,正是相柳和蜚。
刚才那座幻阵,正是蜚圣手笔,以传自烛龙的幻阵法宝不知不觉将两人困在鸡蛋世界中,又以本命法则万物凋零无声无息袭杀范子瑜。
却没料到那灵偶不被这法宝和法则困扰,一言惊醒已经入得彀中的青年,将二人计划毁于一旦。
范子瑜刚刚脱逃出来,背心已是一片冷汗。见二人姿态,迅速召出炎黄血,将自己和萌萌护入机甲之内。
相柳九个脑袋一起咂摸嘴巴,发出浑浊不清的声音:“这石头傀儡倒是有些意思,难怪白祖要我们进了蓬莱先对付此人。”
蜚沉着脸,斜着独眼对相柳说道:“蜃珠阵法已破,现在得你打主力了。”
相柳听到这话,三颗脑袋转向蜚,另外六颗眼都不眨地盯紧范子瑜,问道:“你确定?”
蜚圣嘴角现出狞笑:“尽管放手施为。”
相柳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大笑,巨大的身体一转,就有一个脑袋向着炎黄血狠狠咬下。
范子瑜不慌不忙,后撤半步,抽出碧血刀,横刀迎上。如果细细观察,会发现这柄刀以极为告诉的频率震动,还有细小的无形触角不断伸出,向着相柳卷来。
相柳直觉不妙,迅速将近身攻击转为远程,嘴巴使劲一吐,就有一汪碧绿口水兜头淋下。
那些无形触角刚接触到口水,就冒出一阵绿烟。范子瑜反应迅速,身子迅速向后飘出,躲开这令人恶心的口水攻击。绿水跌落在雪地上,腐蚀出几个深深的大洞,冒出恶臭的浓烟。
还好范子瑜和萌萌都躲在机甲中,尽管如此,范子瑜还是下意识操作机甲捂住鼻子。
浓烟之后,一条蛇尾无声无息抽了过来,炎黄血轻轻纵起,眼看就要躲开相柳这一击。突然,那蛇尾之上冒出一具壮硕躯体,一个独眼牛头人无声无息扬起头上牛角,刺向炎黄血的机甲。
原来两只妖族大圣以蛇尾相连,利用相柳制造的烟雾,将蜚圣甩了过来。
范子瑜猝不及防,那牛角已经出现在驾驶舱外。范子瑜伸出手去,在驾驶舱外以神念唤出一道又一道防御法宝。萌萌双手握拳,眼睛瞪圆,被这突然出现的独眼妖兽吓了一跳。
牛角上发出一阵奇怪律动,像是无数妖族争吵谩骂的噪音。在这奇怪的律动下,一层层防御法宝被破,转眼就刺到驾驶舱前。
范子瑜不管不顾,只觉超绝神识已运转到极限,他专注地伸出一只手指,向着牛角戳来的方向迎上。整个炎黄血的操作落入萌萌意识中,她娇喝一声,将炎黄血生生向后甩出,想要尽量避开这一杀招。
驾驶舱刻画着阵法的灵力晶壁并没有支撑多久,已被牛角所破。
刚才那阵遥不可及的噪音突然变得清晰。
“妖孽,你的父母都被你克死,你还想要克谁?”
“杂种,祭拜邪神的异教徒,天哪,他们来到傲来大陆,带来了毁灭。”
“灵偶赋神,天哪,你在做什么?怎么能让他们和你一样思考!”
“你们骗了鲲鹏,骗了元空,骗了凰华,你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你们是谁?”
无数的声音,嘈杂的声音,惊恐的、愤怒的、疯狂的,一股脑儿涌进这小小空间,塞满了所有潮湿的耳朵。
范子瑜无动于衷,只是坚定地伸出手指,稳定地触向那带着无穷杀机的牛角。
萌萌却被魔音灌耳,不由自主分神一瞬。向后飞跃的炎黄血停在空中,牛角穿入驾驶舱,被范子瑜一根手指挡住。
带着流言蜚语的精妙杀招被一根手指轻轻挡住,再也不能寸进。
萌萌眼中的世界变了样貌,好像机甲内外的时间已经凝滞。她可以清晰地看到蜚兽独眼上的一根根血丝,相柳九颗脑袋上迸发的狞笑。光与尘的错落,肌肉的颤抖,漫天飞舞的谣言,半真半假的诅咒,被一根手指轻轻挡住。
手指上一点白光如漩涡一般展开,吞噬着接近的一切。
蜚兽独眼上慢慢露出惊恐,他大叫一声,震碎了所有的流言,将时间流速拉回正常。
“先天真炁!他怎么会有先天真炁!”
相柳十八只眼睛瞪得溜圆,将蜚兽身体用力甩开。蜚兽那只长长的牛角被融化大半,整个妖躯摔落在雪地中。
相柳看着那驾驶舱里以低弱修为生出先天真炁的家伙,心中莫名有些慌乱。
“圣王之前,你敢妄动先天真炁?”相柳一声大喝,九张嘴里各吐出一道乳白光线,向着范子瑜射来。天上飘飞的雪花纷纷避让,向着这天地至高的灵炁献上臣服。
范子瑜指尖这点白光,在这有如实质一般的乳白色圣洁光束的对比之下,显得如此弱不禁风。
但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自己从意识海中间,太极图上的白鱼体内,催生的阳气,没想到居然具有先天真炁一般无二的能力。
他意识一动,又从意识海中调动黑鱼,喷涂出一道阴气与阳气结合。
一个杯口大小的太极图在他指尖成型。只有单纯的黑与白,却让这个世界轰鸣,大地震动,漫天的雪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在天空中疯狂舞动。
远处雪山高峰之上,有千钧雪块轰隆隆落下,滔天的雪浪向着山下扑来。
九道白光,九道圣王射出的先天真炁,被他们以妖躯将养千年的真炁撞到小小太极图上,如泥牛入海,消失不见。
相柳的十八只眼睛瞪得溜圆,惶恐呼喊:“怎么会,你的先天真炁怎么能压倒我的位阶?你又不是圣祖!”
说到最后,相柳像是说服了自己的内心恐惧,九颗头颅张嘴吐出无穷绿水,向着机甲巨人倾泻而出。
摔落一旁的蜚兽起身,看看相柳发狂的样子,又看向雪山上崩塌的雪潮,悄无声息松开与相柳紧紧相连的蛇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