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幽叶站在公园入口处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黑色羊绒大衣的立领竖起,堪堪遮住下颌,露出的侧脸线条在雪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冷硬苍白。
紫罗兰色的眼瞳隔着细密的雪幕,望向公园深处那条被薄雪覆盖、几乎不见人迹的小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一种近乎本能般的牵引,一种在骨髓深处低鸣的、不容忽视的召唤,在意识尚未完全理清之前。
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选择——走出那间狭小、冰冷、如同囚笼般的出租屋,穿过半个城市,来到这个荒凉的、被遗忘在冬日角落的街心公园。
距离那次梧桐道上的记忆洪流冲击,已经过去了数月。
时间并未抚平什么,只是将那惊涛骇浪的混乱与剧痛,沉淀成了某种更深邃、更冰冷的东西,如同冰封的湖面,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汹涌,冻结着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尖锐的疑问。
他清晰地记得那血染的神座,记得亿万生灵的膜拜与恐惧,记得木欣荣那双在无数种死亡里凝固着绝望与难以置信的眼睛……
“这一次……必须结束。”
那个在他灵魂深处响起的声音,如同烙印,灼烧至今。
结束什么?如何结束?他依旧没有答案。但那个声音带来的决绝感,如同冰冷的锚,让他在这片名为“凡人朝幽叶”的混乱汪洋中,勉强维持着方向。
他不再是那个懵懂、被家族倾轧、被私生子算计的高中生。
无数世界线的记忆碎片,如同冰冷的砝码,一层层压在他的意识上,重塑着他的认知。
他是世界规则本身孕育的造物,诞生于世界线的裂缝,是因果律冰冷的具现化,是负责抹除一切异常变量的修正程序——无心的神明。
而木欣荣,那个曾经让他本能靠近又被迫推开的少年,那个在物理笔记上留下神座签名轮廓的少年,他的身份,在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里,也呼之欲出——世界线的修复者,最大的异常变量本身。
多么讽刺。他们天生对立,如同光与暗,生与死。一个负责抹杀异常,一个负责修复异常。
而“爱”?那不过是某条世界线上,神明观测到修复者强烈的感情波动数据后,一次精密却注定失败的模仿实验。
他模仿了拥抱的力度,亲吻的角度,情话的频率,却无法理解那数据背后跳动的、名为“心”的东西。
他的“爱”,是程序对变量的观测报告,是冰冷的逻辑推导,最终导向的,必然是程序的执行——抹除。
无数次的轮回,无数次的杀戮,无数次的背叛。
而现在,这条最后的、濒临崩溃的世界线里,他们又相遇了。以凡人的身份,带着尚未完全觉醒却已刻骨铭心的记忆伤痕。
雪,落得更密了。视野里一片苍茫的灰白。
就在这时,小径的尽头,雪幕深处,一个身影缓缓走来。
没有撑伞。雪花落在他深色的羽绒服外套上,迅速堆积起一层薄白。围巾是深灰色的,裹得很高,几乎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冻得发红的鼻尖。
黑色的短发上沾满了雪粒,在灰暗的光线下微微反光。他走得不快,步伐甚至有些沉重,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松软的积雪里,留下清晰的脚印,又很快被新雪覆盖。
是木欣荣。
朝幽叶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投入了冰窖。不是悸动,不是期待,而是一种近乎窒息的、混合着尖锐刺痛和沉重恐惧的冰冷洪流,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紫瞳中的光急剧地收缩,如同受惊的兽类。
数月不见,木欣荣似乎更瘦了些。羽绒服包裹下的身形显得有些单薄。
那曾经像小太阳般明亮、总是带着毫无保留的温暖和笑意的眼睛,此刻透过飘落的雪花望过来,里面却是一片沉寂的死水。
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东西——心灰意冷后的荒芜。像是被反复焚烧过无数次的原野,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再也燃不起一丝火星。
那眼神,朝幽叶见过。
在那些狂暴的记忆碎片里,在每一次贯穿、湮灭、斩断木欣荣的瞬间,那双倒映着他冰冷神只身影的瞳孔里,最后凝固的,就是这种彻底燃尽后的死寂。
木欣荣也停下了脚步。就在距离朝幽叶七八米远的地方。隔着无声飘落的雪帘,他的视线准确地捕捉到了槐树下的身影。
那双沉寂的眼睛里,似乎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没有惊讶,没有怨恨,没有重逢该有的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平静。
时间在沉默的雪落中凝固了。只有风穿过枯枝的细微呜咽,和雪花簌簌落地的声响。
终于,木欣荣先动了。他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迟滞感,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抵抗着无形的阻力。
他轻轻拂落了围巾上积攒的雪花,露出了整张脸。脸颊被寒风刮得有些发红,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微微抿着。
他的目光,如同两枚冰冷的探针,穿透雪幕,落在朝幽叶苍白的脸上。
“朝幽叶。” 他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干涩,冰冷,像被冻硬的砂砾摩擦过地面。没有丝毫疑问,只是平淡地确认一个存在。
朝幽叶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试图发出声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冰雪堵住,只能挤出一丝微弱的气流。
他强迫自己站直身体,迎向那道冰冷的目光。
无数个世界线的记忆碎片在颅腔内蠢蠢欲动,神座的冰冷意志试图接管这具凡人的躯体,维持那无上的威严与距离。但他死死压制住了。
他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里还残留着梧桐道那次跌倒留下的淡淡疤痕。真实的刺痛感拉扯着他。
“木欣荣。”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沉沙哑,同样不带任何温度。
木欣荣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太小,太短暂,以至于无法分辨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更像是一种肌肉无意识的抽搐。
“真巧。” 他吐出两个字,目光扫过朝幽叶肩上、发梢上同样积落的雪花,最终又落回他的眼睛,“或者说,不巧?毕竟,这条世界线,也快走到尽头了。”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却抛出了一个足以引爆一切的重磅炸弹。
世界线尽头!
朝幽叶的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沉闷的痛感。
那些被他强行压制、分类为“症状”的冰冷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瞬间爆裂沸腾!血染的神座轰鸣着要破体而出,亿万亡魂的哀嚎在意识深处尖啸!
他仿佛又回到了梧桐道那个下午,剧烈的头痛和灵魂撕裂感再次袭来,太阳穴突突狂跳,视野边缘泛起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血红色光晕。
“你……”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因极力压制痛苦而变得异常紧绷沙哑,“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得多,神明大人。” 木欣荣的语调依旧没有起伏,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疲惫。
他向前走了一步,积雪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这一步,拉近了距离,也让朝幽叶更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那片死寂荒原下,深埋的、无法磨灭的、被无数背叛淬炼出的、冰冷的绝望。
“或者说,该称呼您为……‘无心的观测者’?‘因果的平衡者’?还是……‘抹杀我的执行者’?”
每一个称谓,都像一把冰冷的刻刀,狠狠剐在朝幽叶的灵魂之上!那是他冰冷本质最赤裸的揭露!是他无数罪行的冰冷注脚!
“修复者的权限,”木欣荣继续说着,像是在陈述一份早已烂熟于心的报告,“赋予了我回溯部分核心数据的权限。尤其是……关于我自身无数次‘非正常终结’的记录。”
他微微歪了歪头,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洞悉一切的残忍。
“那些记录很清晰。每一次,执行抹除指令的源头代码,指向的都是同一个存在——‘origin-0’,世界规则核心本身孕育的造物,也就是您。”
雪花落在木欣荣长长的睫毛上,瞬间融化,变成微小的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像无声的泪。
他的眼神却比这寒冬的雪更冷。
“我看到了很多,很多个‘我’。” 他的声音里终于渗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琴弦崩断前的颤音。
“穿星袍的,扛锄头的,拿剑的,握笔的……死法千奇百怪。贯穿,冰冻,切割,湮灭……您的手段真是高效又……充满艺术感。”
那细微的颤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冻入骨髓的平静。
“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那条编号为‘Epsilon-7’的世界线。您屈尊降贵,亲自‘下凡’了。您模仿得很努力,很认真。您学习拥抱,学习亲吻,学习说‘我爱你’。”
朝幽叶的身体无法抑制地晃了一下。Epsilon-7!那条世界线的记忆碎片如同淬毒的冰锥,猛地刺入他的脑海!
他看到了自己——那个高高在上的存在,带着一种近乎科研般的严谨,观察着修复者木欣荣的情感数据。
他精确地计算着微笑的弧度、心跳的频率、拥抱的力度,试图复制那种名为“爱”的复杂程序。他甚至“成功”了,让木欣荣沉溺其中,以为神明终于被打动。
直到最后,程序判定变量修复失败,风险过高。于是,在木欣荣满心欢喜筹备婚礼的那天清晨,一道来自神座的无形规则之刃,在木欣荣转身为他端上早餐的瞬间,将他从背后无声地一分为二。
滚烫的鲜血,喷溅在洁白的餐布和精心准备的早餐上。
“您‘爱’得多么逼真啊,” 木欣荣的声音像冰凌碎裂,清晰而冰冷地穿透朝幽叶混乱的意识。
“逼真到让我每一次轮回重启,每一次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时,都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一次又一次地……相信您。”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冰片,刮过朝幽叶苍白的脸,“您知道在那些记录里,最可笑的是什么吗?是每一次‘爱’的模拟结束后,您核心日志里留下的冰冷评估报告:‘情感模拟协议运行结束。”
“变量‘木欣荣’情感波动峰值达标,逻辑拟合度87.4%,可持续性评估:低。风险等级:极高。建议执行最终抹除程序。”
每一个字,每一个冰冷的百分比数字,都像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朝幽叶摇摇欲坠的意识壁垒上!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那个神座上的存在,在杀戮结束后,毫无波澜地记录着实验数据,评估着“情感模拟”的“拟合度”和“风险等级”。
而他凡人的躯体,此刻正承受着这种自我剖析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巨大痛苦!胃部剧烈地痉挛翻滚,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衬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眼前阵阵发黑,血红色的神座幻影与木欣荣此刻冰冷的眼神疯狂交织闪烁。
“所以,” 木欣荣看着朝幽叶痛苦佝偻的身影,眼神里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
“当这条世界线里,您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又一次用那种……近乎完美的、带着疏离感却又偶尔流露出脆弱的样子接近我时,您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
他向前又走了一步,距离朝幽叶只有不到三米了。雪花落在他们之间,仿佛一道无形的、充满血腥味的鸿沟。
“恶心。” 木欣荣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像两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朝幽叶的心脏。
“每一次看到您,每一次想起您那些劣质的、充满程序感的‘爱’的模仿,都让我感到……生理性的恶心。”
“劣质的……模仿……” 朝幽叶从剧烈的干呕中勉强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咬出了深深的血痕。
“难道不是吗?” 木欣荣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高高在上的神明大人,您懂什么是爱吗?您有心吗?”
“您能理解看着心爱的人,用最精准的模仿,编织出最甜蜜的谎言,然后在您最幸福的时候,用最冷酷的方式将您彻底抹除,是什么感觉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那死寂的冰面下,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涌出压抑了无数轮回的、滚烫的岩浆般的痛苦和恨意。
“您不能!您只是世界规则下的一道冰冷程序!您的‘爱’,是对‘爱’这个字本身最大的亵渎!是插在我每一次轮回心脏上的、最恶毒的刀!”
“我不是……” 朝幽叶猛地站直身体,试图反驳,声音却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
无数个世界线的冰冷杀戮记录,Epsilon-7线那充满“科研精神”的情感模拟报告,如同最确凿的罪证,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
神座冰冷的光辉在他意识中剧烈闪耀,试图压下这凡躯的软弱与痛苦,维持那至高无上的姿态。但这一次,那冰冷的意志似乎……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一种源自这具人类身体最深处的、陌生的、汹涌的、名为“痛苦”和“被否定”的洪流,正在疯狂地冲击着神性的堤坝!
“不是什么?” 木欣荣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
“不是程序?那梧桐道上觉醒的记忆是什么?那笔记本上和我签名重合的神座轮廓是什么?那些无数次杀死我的指令源头又是什么?”
“别再自欺欺人了。这条世界线,不过是又一次注定失败的重复。”
“我的任务失败了,世界线修复无望,即将彻底崩溃。而您,伟大的修正程序,最后的指令,不就是要彻底抹除我这个最大的异常变量吗?”
他摊开双手,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悲凉的、认命般的平静。
“动手吧。像以前无数次那样。用您最擅长的方式。至少这一次,让我看着您的眼睛,看着这个……欺骗了我无数次、让我像个傻子一样一次次爱上杀手的……‘神’。”
“动手吧。”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带着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和绝望,却比最锋利的刀刃更狠地刺入了朝幽叶的灵魂深处!
动手吧。
——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抹除这个异常变量。
——执行程序的最终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