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舟感觉自己被困在一个由无数闪烁的0和1构成的巨大迷宫里。
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深陷的眼窝和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他已经连续熬了三个通宵,咖啡杯在桌角堆成了小山。
顾予骁提供的方向——“宏远渔业”以及那个废弃冷库,像一颗投入数据深海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异常复杂。
“宏远渔业”的公开资料干净得像刚漂洗过:注册合法,业务报表平平无奇,几艘近海渔船,账面上挑不出大毛病。
但黎舟的父亲黎正阳,曾是缉毒局顶尖的数据分析师,他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如何嗅出完美伪装下那一丝不正常的“异味”。
他放弃了正面强攻,转而切入那些看似无关的毛细血管——江城港务局尘封的旧数据库访问记录(沈砚白通过特殊渠道搞到的临时密钥)。
覆盖码头区域边缘的几个民用监控探头过去半年的异常存储片段(被阿诚的人“物理获取”);甚至江城几家化工原料销售小公司的财务系统后台日志(黎舟用了点不太光彩的技术手段)。
庞大的、杂乱无章的数据流在他编写的特殊算法下被粗暴地梳理、清洗、交叉比对。时间一点点流逝,屏幕上的代码瀑布般刷新。
疲惫像湿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神经,就在意识即将被拖入混沌的边缘时,算法突然弹出了一个刺眼的红色标记框!
黎舟猛地坐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屏幕。
标记关联的是一段来自港务局旧数据库的、本该被覆盖删除的临时缓存记录碎片!时间戳:八个月前,凌晨2点17分。记录内容极其简短,只有一行:
`[wARNING] chem_Sensor_Zone7 (temp_coldStore_west): Volatile organic pound Spike - threshold Exceeded (class: Ketone deriv. \/ Suspect precursor?)`
化学传感器!第七区(西区冷库)!挥发性有机化合物峰值超标!酮类衍生物?疑似前体?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撞得肋骨生疼。不是鱼腥!是化学品!而且是特定类别,指向性极强的化学品!
这碎片化的记录,像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瞬间照亮了李强口中那“很怪的化学药水味”!
他手指翻飞,立刻将这一关键线索与之前梳理出的“宏远渔业”名下车辆进出记录进行时空叠加。
时间窗口锁定!一辆套牌黑色厢式货车,在传感器报警前23分钟驶入西区冷库范围,停留1小时48分钟后离开。轨迹消失在外围监控盲区。
找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激动,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敲下了顾予骁加密通讯的专用链接代码。
屏幕上跳出简洁的输入框。黎舟只敲入一行字:
“冷库西。气味确认。时间锚点锁定。车痕指向北郊物流园b区。”
信息发送成功。他瘫回椅背,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接近虚脱的亢奋同时席卷而来。
父亲当年追踪的“药”,终于露出了它剧毒的一角。
江城北郊,“顺达”物流园b区。这里远离繁华,巨大的仓库如同沉默的灰色积木,整齐而冰冷地排列在冰冷的夜色下。
空气里飘浮着轮胎橡胶、柴油尾气和灰尘的混合气味。
一辆经过深度改装、外壳涂着不起眼灰漆的指挥车,悄无声息地停在b区外围一处堆满废弃集装箱的阴影里。车内,屏幕的冷光映照着几张紧绷的脸。
沈砚白靠在椅背上,那头标志性的银发在屏幕光下泛着冷调的光泽,他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棒棒糖,眼神却锐利如鹰隼,透过车内的监控分屏,紧紧盯着b区深处一个大型仓库。
根据黎舟提供的车痕分析和后续数日“暗河”队员化装潜入的侦查,那里被一个名为“恒鑫包装材料”的空壳公司租用,正是那辆神秘货车的最终目的地。
“外围电子眼已覆盖,信号干扰就绪。”一个穿着便装的技术警员低声报告,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
屏幕上,代表目标仓库及周边区域的监控画面被替换成了循环播放的静态影像。
“一组、二组,到达指定位置。”通讯器里传来压低的确认声。
屏幕上,仓库前后几个关键出入口附近,代表行动队员的绿色光点悄然亮起,隐藏在装卸平台阴影或隔壁仓库的屋顶。
顾予骁坐在指挥车靠里的位置,一身深色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地扫过所有屏幕。阿诚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立在他侧后方半步。
行动由沈砚白主导,但顾予骁必须在场。这不仅关乎线索,更关乎对“暗河”队员和黎舟那份心血的交代。
“红外显示,仓库内有至少十五个热源,分布散乱,无固定巡逻路线。东南角区域温度异常偏高。”技术警员补充道。
沈砚白拿下嘴里的棒棒糖,嘴角勾起一丝没有温度的弧度:“准备行动。记住,首要目标:控制现场,获取核心样本和账目!行动代号——”
他顿了一下,吐出两个字,“‘清账’。”
“清账”两个字像冰冷的开关,瞬间启动了精密的杀戮机器。
“行动!”
命令通过加密频道瞬间抵达每个队员的耳麦。
噗!噗!噗!
轻微的、经过消音的枪声在死寂的物流园中骤然响起,如同死神在寂静中叩门。仓库前后门锁几乎同时被特制的破门弹精准摧毁!
“警察!不许动!”
“放下武器!” 厉喝声伴随着破门而入的沉重脚步声轰然炸开!
指挥车内,数个分屏瞬间切换成队员头盔摄像机传回的第一视角画面,剧烈晃动!画面中,仓库内部灯火通明,堆满了各种纸箱和化工原料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有机溶剂气味。
十多个穿着工装或便服的男子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魂飞魄散,有的下意识去摸藏在原料桶后的砍刀和土制手枪,有的则直接抱头蹲下。
“抵抗者击毙!”沈砚白冰冷的声音在通讯频道响起。
砰!砰!
精准的点射。两个刚摸到武器的暴徒瞬间被掀翻在地,鲜血在水泥地上迅速洇开。
“控制A区!”
“b区安全!”
“发现目标区域!有反应釜和分装线!重复,发现生产线!”
画面快速切换。一队队员冲破仓促堆放的原料桶障碍,直扑仓库深处东南角。
那里用简易隔板围出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几台锈迹斑斑但仍在运转的反应釜发出低沉的嗡鸣,粗大的管道连接着分装台。
台面上散落着一些白色结晶粉末和简陋的封装工具!浓烈而怪异的化学气味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
“取证组上!快!”沈砚白对着麦克风吼道。
几名穿着防化服的技术警员提着箱子迅速冲入画面。
就在这时!
一个蜷缩在分装台角落、看似吓傻了的瘦小工人,眼中突然爆发出亡命徒般的凶光!
他猛地掀开脚边一个伪装成原料桶的盖子,露出了里面密密麻麻缠绕的线路和一个闪烁着红光的倒计时器!
“小心!炸弹——!”冲在最前面的队员目眦欲裂,嘶吼声响彻频道!
轰隆——!!!!
指挥车内所有的屏幕瞬间被一片灼目的白光吞噬!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仿佛要撕裂整个世界的爆炸巨响!
画面疯狂抖动、旋转,然后彻底黑屏!刺耳的警报声和电流杂音瞬间充满了通讯频道!
剧烈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厚重的指挥车外壁上,发出沉闷恐怖的巨响!
整个车身猛地一跳,车内的灯光疯狂闪烁,仪器爆出火花,屏幕碎片四溅!
“呃!”顾予骁被巨大的惯性狠狠掼在冰冷的车壁上,肩膀传来剧痛,金丝眼镜被震飞。
阿诚反应极快,用身体死死抵住了他,才没让他二次撞伤。
“老板!”阿诚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惊怒。
“咳…”顾予骁撑住眩晕的头,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猛地抬头,充血的眼睛透过剧烈摇晃的车窗看向爆炸中心。
b区深处,那个巨大的仓库,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内部狠狠撕开,炽热的火球裹挟着浓烟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小半个仓库。
钢筋水泥的屋顶像脆弱的纸片般被掀飞、扭曲,燃烧的碎片如同火雨般向四周疯狂溅射。刺眼的火光将半边夜空染成一片狰狞的血红。
震波裹挟着灼热的气浪和致命的碎片,如同死神的镰刀,横扫向仓库外正在突击或待命的行动队员。
“不——!!!”沈砚白嘶哑的咆哮在满是电流杂音的通讯频道里炸响,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暴怒和惊痛。
完了!
所有计划,所有线索,所有冲进去的人……瞬间被这毁灭的烈焰吞噬!
顾予骁一把推开护着他的阿诚,染血的手死死抓住车门把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
他必须出去!黎舟…黎舟还在外围监控点!他猛地拉开车门。
“老板!危险!”阿诚想阻止。
但顾予骁已经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灼热的气浪混杂着刺鼻的化学品燃烧的恶臭和浓烟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脚下的大地在爆炸的余波中颤抖。眼前是地狱般的景象:燃烧的仓库如同巨大的火炬,扭曲的钢筋从火中狰狞地刺出,不断有燃烧的碎片轰然坠落。
警笛声、痛苦的呼喊声、建筑物倒塌的轰鸣声交织成一片末日交响曲。
他踉跄着,目光疯狂地扫视着混乱的现场,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警方的救援力量正试图在火场外围建立隔离带,水龙徒劳地射向那吞噬一切的烈焰。
突然,顾予骁的目光死死钉在火场边缘,离那崩塌的仓库外墙不远的一处燃烧的废墟旁!
一个人影,正像疯了一样,徒手在扒开那些灼热、扭曲、还冒着火苗和黑烟的钢筋水泥块!是黎舟!
他显然在爆炸时离冲击点很近,身上的衣服被燎出破洞,脸上沾满了黑灰和血迹,一双手更是血肉模糊,但他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喉咙里发出野兽般不成调的嘶吼,拼命地掀开一块又一块滚烫的碎石。
“顾予骁——!!”黎舟的声音嘶哑得变了形,被淹没在火焰的咆哮和警笛的尖啸中,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顾予骁心上。
“你他妈给我出来!你说过要一起揪出夜枭的!醒过来!醒过来啊——!”
一块燃烧着、边缘锋利的巨大水泥板被他用肩膀和血淋淋的手硬生生顶开,露出下面被压住的一角深色衣料!
是顾予骁!
他半个身子被掩埋在沉重的瓦砾下,额角一道深深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流过紧闭的双眼和沾满黑灰的脸颊,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他的西装外套被撕裂,昂贵的布料被血和泥污浸透。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予骁!”黎舟目眦欲裂,那一声呼喊撕心裂肺,带着濒死的绝望。
他扑跪下去,不顾一切地用手去挖顾予骁身侧滚烫的碎石和钢筋,灼热的金属瞬间烫焦了他的掌心皮肤,发出嗤嗤的轻响和焦糊味,他却浑然不觉。
“坚持住!顾予骁!你他妈给我坚持住!”他一边疯狂地扒着,一边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泪水混着脸上的黑灰和血污,冲刷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不能死!他怎么能死!
就在这时,一只染满鲜血和尘污的手,猛地从瓦砾的缝隙中伸出,如同从地狱探出的求生之爪,一把死死攥住了黎舟被灼伤、同样血肉模糊的手腕!
力量大得惊人,带着垂死挣扎般的决绝!
黎舟浑身剧震,狂喜和惊骇同时冲上头顶!他猛地低头看去。
埋在瓦砾下的顾予骁,不知何时竟微微睁开了眼睛,那双总是冷静深邃的眸子,此刻被血污和烟尘覆盖,瞳孔似乎都有些涣散。
那双眸子却燃烧着一种黎舟从未见过的、近乎狂乱的光芒!那不是获救的喜悦,而是像濒死的野兽嗅到了猎人的踪迹。
顾予骁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涌出的鲜血堵住了他的声音。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攥着黎舟的手腕,牵引着,颤抖着,将另一只同样伤痕累累的手,艰难地从身下的瓦砾中一点点抽出来。
那只紧握成拳的手,指缝间不断有粘稠的血渗出。
然后,在黎舟惊愕到极点的注视下,在周围烈焰升腾、浓烟滚滚、地狱般的背景中,顾予骁用尽最后一丝意志,猛地摊开了那只染血的拳头。
掌心里,赫然躺着一枚小小的徽章。
徽章已经被血污和烟灰覆盖了大半,但边缘锐利的轮廓和中心那独特的、振翅欲飞的抽象枭鸟图案,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依旧透出一股阴森冰冷的邪气。
夜枭徽章!
顾予骁涣散的瞳孔死死盯着黎舟,沾满血污的嘴唇再次艰难地开合,这一次,几个破碎、嘶哑、却如同淬毒冰锥般的字眼,终于挤了出来:
“他…的味道……我…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