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幽叶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肺腑的痛感。
冷汗如同溪流,沿着额角、鬓发、脊背不断滑落,浸透了校服衬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太阳穴的剧痛并未完全消失,依旧在顽固地突突跳动,但已不再是那种要将他彻底毁灭的狂暴。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视线还有些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但眼前的世界轮廓正在艰难地重新拼凑起来。
灰色的、高远的天空。光秃秃的、枝桠虬结伸向天空的梧桐树枝。斑驳的、贴着各种小广告的旧围墙。铺满金黄、焦褐落叶的人行道。
真实的世界。
他回来了。
他依旧跪在冰冷的地上,双手撑着粗糙的地面。身体因为刚才的剧痛和虚脱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他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手背上那片小小的银杏叶随之滑落,打着旋儿,落回地面的落叶堆里。
朝幽叶的目光死死地、近乎凝固地,盯着自己的掌心。
撑地时被粗粝地面摩擦出的几道细细血痕,正缓缓地渗出细小的血珠。
那鲜红的颜色,在秋日灰暗的光线下,刺目得如同刚刚在幻象中看到的、无数次从木欣荣身上喷涌而出的血。
冰冷的、粘稠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猩红。
无数个世界线里,自己亲手造成的猩红。
“呃……” 一声压抑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闷哼从喉咙里滚出。
胃部剧烈地翻滚着,强烈的呕吐感再次袭来,他猛地低下头,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汗水滴落在枯叶上。
他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力道之大,让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瓣瞬间泛白,留下深深的齿印。
紫罗兰色的眼瞳深处,那属于神座的绝对冰冷与属于被抛弃孩童的脆弱绝望,如同两股狂暴的暗流,正在疯狂地互相撕咬、吞噬、融合。
理智在摇摇欲坠的边缘,如同狂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
不能倒在这里。不能。
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破开冰层的鱼雷,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意志,从混乱的深渊中猛然升起,强行镇压了那灵魂层面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和混乱:
分析。
当前状态:突发性剧烈头痛,伴随强烈幻视、幻听及空间感知障碍。
诱发因素:未知。可能与近期高强度精神压力(家族变故、转学适应、情感创伤)、睡眠剥夺(过去72小时平均睡眠时间低于4小时)及潜在神经递质异常有关。
既往史:无类似发作记录。无癫痫家族史。
初步诊断:可能性一,偏头痛伴复杂先兆(概率:35%);可能性二,短暂性脑缺血发作(tIA)(概率:20%);可能性三,颞叶异常放电(概率:15%);
可能性四,严重应激障碍急性发作(概率:25%);可能性五,其他器质性或功能性病变(概率:5%)。
行动优先级:一、脱离当前环境刺激源(僻静梧桐道,低威胁);二、维持基本生命体征稳定(呼吸、心率);
三、寻求安全环境进行观察(租住公寓);四、如症状反复或加重,立即就医。
这机械般、带着医学报告般冰冷精确感的自我剖析,如同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混乱的意识被强行约束、归类、贴上“症状”的标签。
那源自神座意志的、对自身绝对掌控的本能,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以一种科学理性的伪装形式,暂时接管了这具濒临崩溃的躯壳。
朝幽叶的喘息渐渐平复了一些,虽然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他撑着膝盖,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试图从冰冷的地上站起来。
膝盖和掌心摩擦地面的伤口传来尖锐的刺痛,但这“真实”的痛感,此刻反而成了锚定他神智的救命稻草。
就在他勉强支起身体,脚步虚浮地向前挪动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自己刚才蜷缩的地方。
地面上,散落的枯叶缝隙里,静静躺着一本硬壳笔记本。
深蓝色的封面,边角有些磨损,一看就是用了很久。显然是在刚才他痛苦挣扎、扑倒在地时,从敞开的书包里滑落出来的。
朝幽叶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认得这本子。
是物理笔记。木欣荣的物理笔记。
分手那天,混乱不堪。他记得自己把木欣荣强行塞给他的、试图挽留他的所有东西,都胡乱地塞进了书包深处,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这本笔记,大概就是其中之一。一个月来,他从未打开过书包的那个夹层,仿佛只要不看见,就能当作不存在。
此刻,它却意外地掉了出来,躺在冰冷的落叶上,像一个沉默的、不合时宜的幽灵。
鬼使神差地,朝幽叶没有立刻弯腰去捡。他的视线被笔记本边缘露出的一角吸引——那似乎不是笔记的内容,而是一张被随意夹在里面、露出一小半的纸片。
纸片的边缘有些焦黑卷曲,像是被火燎过。
一股莫名的不安攫住了他。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蹲下身,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避开了笔记本的封面,只捏住了那张焦黑的纸片边缘,极其小心地将它抽了出来。
纸片不大,只有巴掌大小,质地普通,像是从某个练习本上撕下来的。
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字迹有些潦草,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飞扬感。是木欣荣的字。
然而,吸引朝幽叶全部注意力的,是纸片下半部分,一个被精心描摹出来的、极其复杂的几何图案。线条精准、流畅,充满了数学的严谨美感,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感。
它由无数个嵌套的三角形、圆形和奇特的螺旋纹路构成,结构精巧繁复,仿佛蕴含着某种深奥的宇宙规律。
这个图案本身已经足够特别。但真正让朝幽叶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是图案旁边,那个同样用铅笔写下的小小签名。
签名本身很普通:“木欣荣”。
可那个“荣”字的最后一笔,那长长拖曳下来的一竖……
其末端勾勒的形状,其线条转折间透露出的那种独特的、冰冷的、非人的韵律感……
竟然与他意识深处,那个在无数世界线里、由他端坐其上、俯瞰亿万生灵、沾染了木欣荣无尽鲜血的……冰冷神座的轮廓!
一模一样!
“嗡——!”
刚刚勉强平复的脑海,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精神炸弹!
刚刚被强行压下的神座幻影、那无尽的血色、那亿万亡魂的膜拜与哀嚎,再一次狂暴地冲击着他的意识壁垒!比之前更加凶猛,更加……具有某种“确认”的实质感!
这绝非巧合!
一个冰冷到极致、却又带着一丝尘埃落定般诡异平静的声音,如同审判的钟鸣,在他灵魂的最深处轰然响起,盖过了所有的混乱与痛苦,清晰地回荡:
“这一次……必须结束。”
声音是他自己的。
语调,却冰冷孤绝,如同亘古不化的玄冰,带着神座之上俯瞰万界的漠然与……终结一切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