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爷,二爷爷,”秦玉一边动作飞快地往嘴里扒拉着香喷喷的白米饭,一边含糊不清、口齿不清地说道,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你们就放心吧!等我以后去了京都上了大学,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等我毕了业,找份好工作,挣了大钱!到时候,我就在京都那个寸土寸金的地方,给咱们家买一栋最大、最气派、最漂亮的大别墅!”
“要那种……电视里演的,带前后大花园!带露天大泳池!还要请好几个保姆伺候你们的那种!”
“到时候,就让你们天天舒舒服服地待在家里,在院子里喝喝茶,晒晒太阳,下下棋,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辛辛苦苦地出去摆摊算命,看别人的脸色,受别人的闲气了!”
他说得眉飞色舞,仿佛那美好的未来已经近在眼前,唾手可得。
然而,听到他这番充满了拳拳孝心、却又显得有些不切实际的豪言壮语,饭桌对面坐着的风语和风杨,脸上那原本带着欣慰的笑容,却不约而同地微微一滞。
两人不着痕迹地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眸深处,看到了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情绪。
有欣慰,有不舍,有感动,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淡淡的、难以言说的……忧虑与凝重。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碗筷碰撞桌面,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在这安静的氛围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玉儿……”风语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和师弟花费了无数心血、一手带大的孩子,看着他那张充满了青春朝气、对未来毫无阴霾的脸庞,目光变得异常复杂,声音也比平时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有件事情,我和你二爷爷两个人……商量了很久,现在想跟你说一下。”
“嗯?什么事啊,大爷爷?”秦玉终于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他抬起头,停下了咀嚼的动作,嘴里还塞满了饭菜,有些疑惑地看着两位爷爷脸上突然变得异常严肃起来的表情。
风语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仔细斟酌着接下来的词句,眼神中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但最终,还是缓缓地开了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我和你二爷爷……我们商量了一下,打算……等你过几天去京都开学报到之后,我们也暂时离开青柳村一段时间。”
“什么?!”
这两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地砸在了秦玉的头上!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凝固,然后彻底消失不见!
他猛地抬起头,嘴里的饭菜都忘了咽下去,眼睛瞪得溜圆,瞳孔因为震惊而急剧收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强烈的不安。
“离……离开?!你们要去哪里?!”
他立刻紧张了起来,猛地放下手中的碗筷,身体下意识地前倾,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不是…是不是又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事了?要去多久?!为什么不带上我一起去?!我现在也长大了!也学了不少本事了!我也可以帮上忙的!”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别瞎想。”风语见他反应如此激烈,连忙摇了摇头,语气尽量放得平稳轻松,试图安抚他,“就是出去处理一点很多年前遗留下来的陈年旧事,一些私人恩怨,小场面而已,用不着我们玉儿出手。”
风杨也在一旁连忙笑着补充道,语气轻松得近乎有些刻意:“对对对!就是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不值一提!我们两个老家伙活动活动筋骨,去去很快就回来了,说不定比你放寒假回家还要早呢!”
“而且,”风语看着秦玉那依旧紧锁的眉头和充满担忧的眼神,知道这孩子心思敏锐,没那么好糊弄,便换了个角度,眼神带着鼓励和期许,“我们玉儿不是还有更重要、更光荣的任务要去完成吗?”
“更重要的事?”秦玉依旧皱着眉头,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潮水般,越来越强烈。
两位爷爷越是这样轻描淡写,故作轻松,他就越觉得事情绝对不简单。
“没错,”风语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微笑,伸手拍了拍他略显单薄的肩膀,语气带着期盼,“你不是马上就要去京都,去华夏最好的大学读书了吗?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头等大事!”
“你刚才不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好好学习,将来毕业了找个好工作,在京都给我们两个老家伙买大别墅吗?这可是个非常艰巨而伟大的任务啊!实现这个目标,可得从现在就开始努力才行啊!”
秦玉抬起头,看着两位爷爷脸上那故作轻松的笑容,看着他们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却被他敏锐捕捉到的凝重与决绝,心里顿时如同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堵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不是三岁小孩了,更不是那些不谙世事的同龄人。
他比谁都清楚,能让这两位深不可测、平日里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爷爷,同时选择离开这个他们隐居了近二十年的地方、并且还如此郑重其事地提前告知自己、甚至还编造出如此蹩脚理由的事情,那绝对不可能是他们口中所谓的“小事”或者“陈年旧事”。
恐怕……是极其棘手,极其麻烦,甚至可能……充满了难以想象的危险。
毕竟,在他有记忆以来的这么多年里,两位爷爷虽然也偶尔会因为一些他不知道的“生意上”的事情,或者去“访友论道”而短暂离开过村子几天,但从来、从来都是一个人去,另一个人必定会留下,陪在自己身边。
像这次这样,两个人要一同离开,而且还是选择在自己即将离开家乡、远行千里去京都求学,身边无人照应的这个关键时间点……
这还是有史以来的头一遭!
这只能说明,事情的严重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甚至已经到了需要他们二人必须联手,才有可能去解决的地步。
而自己目前的这点微末实力,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在这种级别的事件面前,恐怕去了也只能是添乱,是累赘。
想到这里,秦玉心里一阵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无力感涌了上来,但更多的,却是对两位爷爷此行安危的、深深的担忧。
他张了张嘴,喉咙滚动了几下,还想再问些什么,还想再争取一下,哪怕只是跟在后面远远看着也好。
但当他接触到两位爷爷那虽然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意味的眼神时,最终还是把所有到了嘴边的话,都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默默地咽了回去。
他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眼底复杂的情绪,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知道了。”
“我会……好好上学的。”
那一晚的晚饭,秦玉吃得食不知味。
那一晚,他也翻来覆去,在床上烙了很久的烧饼,直到后半夜,才伴随着窗外隐约的虫鸣声,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如同金色的纱幔般,温柔地穿透老旧的窗棂,将睡梦中的秦玉轻轻唤醒时,院子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往日里,这个时辰,勤勉的大爷爷应该早就在院子中央那片空地上,迎着朝阳,缓缓打着一套他看不懂却觉得异常玄奥的拳法,呼吸吐纳之间,隐有风雷之声。
而厨艺精湛的二爷爷,则应该已经在厨房里忙碌开了,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伴随着诱人的饭菜香气,会准时将他从睡梦中彻底勾引起来。
但今天……
什么声音都没有。
整个院子,安静得让人心慌。
秦玉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身,甚至来不及穿好鞋子,便赤着脚迅速穿好衣服,一把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院子里,空空荡荡。
清晨的阳光柔和地洒落在青石板上,将老槐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几只早起的鸟儿不知忧愁地在光秃秃的枝头跳跃、鸣叫,清脆的叫声反而更衬托出院子的空寂。
那两把常年放在老槐树下、早已被磨得光滑发亮、两位爷爷最喜欢坐着一边喝茶一边下棋斗嘴的旧竹椅,此刻也孤零零地摆放在那里,椅面上甚至还沾染着几片昨夜被露水打湿的枯黄槐树叶。
他们……
真的走了。
甚至没有等到天亮,没有等到自己醒来,没有当面再说一句叮咛,一句道别。
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秦玉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走廊前那张自己从小坐到大的、有些破旧的木椅子前,缓缓地坐了下来。
他就那样呆呆地坐着,目光空洞地望着那两张空荡荡的竹椅,怔怔地出神。
清晨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依旧残留着些许绿意的槐树叶,在他年轻而略显落寞的身上,投下斑驳陆离、明明灭灭的光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他的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过往的一幕幕画面:
仿佛又看见了大爷爷正襟危坐,手捧着一本厚厚的、泛黄的线装古籍,在晨光下细细品读的专注模样;
仿佛又看见了二爷爷舒服地靠在竹椅上,翘着二郎腿,眯着眼睛,惬意地享受着午后阳光的慵懒姿态;
仿佛还能清晰地听见,他们因为棋盘上的一个输赢,或者饭桌上的最后一块红烧肉,而相互斗嘴、吹胡子瞪眼、如同老小孩般的笑骂声……
耳边,似乎还隐隐约约回荡着他们爽朗开怀的大笑声,临行前温柔慈祥的叮咛嘱咐声……
也不知道究竟坐了多久。
直到日头渐渐升高,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变得越来越炽热,晒得他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有些微微发烫,秦玉才仿佛从那悠长而温暖的回忆中,猛地惊醒过来。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了一眼依旧空着的竹椅,眼神中最后一丝迷茫与不舍,被一种悄然滋生的坚定所取代。
他缓缓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两张承载了他童年无数记忆的空椅子,然后毅然转过身,走进屋内,开始默默地、有条不紊地收拾起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简单的行李。
东西并不多。
一个洗得有些发白、却很结实的半旧帆布背包。
几件换洗的干净衣服。
还有那枚自他有记忆起,就一直被爷爷们用红绳穿着、要求他贴身佩戴的、触手温润、背面清晰地刻着一个古朴“秦”字的神秘玉佩。
将所有东西都装进背包,仔细拉好拉链。
临出门前,站在这个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寂静的院子中央,秦玉又忍不住再次回过头,目光眷恋地、深深地看了一眼这座陪伴了他整整十七年、承载了他所有童年与少年时光、充满了欢声笑语和温暖记忆的低矮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