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渡口的血腥尚未被浑浊的河水冲刷干净,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与浓烈的铁锈气息依旧刺鼻。沈清漪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麟儿,小小的身体因疲惫和惊吓在她怀中沉沉睡去,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她左肩肋下的伤口被影七用金疮药和撕下的衣襟草草包扎过,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半边素色夜行衣早已被暗红的血渍浸透、板结。
“娘娘,追兵将至!必须立刻撤离!”影七的声音嘶哑而急迫,他警惕地扫视着黑石崖方向,那如同闷雷般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如同催命的战鼓,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仅存的八名暗卫,人人带伤,疲惫不堪,却依旧强撑着,眼神锐利地环伺四周,将沈清漪母子死死护在中央。几匹从死士那里夺来的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
“走!”沈清漪没有丝毫犹豫,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决断。她抱着孩子,在影七的搀扶下艰难地翻身上马。麟儿在颠簸中不安地哼唧了一声,沈清漪立刻收紧手臂,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孩子细软的头发,低语安抚:“麟儿乖,娘在,不怕。”动作温柔,眼神却如寒冰般扫过黑石崖的方向。叛军!赤眼狼!这笔血债,她记下了!当务之急,是带着麟儿,带着这些忠诚的死士,活着离开这虎狼之地!
“目标东南!避开官道!入山!”影七迅速下令。一行人不再吝惜马力,策动坐骑,如同离弦之箭,冲入黑石渡口东南方向那片连绵起伏、怪石嶙峋的山峦。崎岖的山路是最好的掩护,茂密的林木能遮蔽行踪。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没入山道,身后的地平线上,黑石崖方向的追兵已然清晰可见!那是一支人数约莫百骑的叛军轻骑,打着绣有狰狞狼头的旗帜,正是“赤眼狼”的嫡系!为首的头目看着燃烧坠毁的索桥、满地狼藉的死士尸体,尤其是魏公公那具死不瞑目的佝偻尸身,发出愤怒的咆哮!
“追!他们跑不远!给我搜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叛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分作数股,凶悍地扑入山林!
一场惊心动魄的山林追逐战就此展开!沈清漪一行凭借着暗卫高超的潜行技巧和复杂的地形,与叛军周旋。他们利用陡峭的山崖、狭窄的岩缝、湍急的溪流,一次次险之又险地甩开追兵。暗箭的偷袭、落石的陷阱、毒虫的侵扰……危机无处不在。沈清漪左肩的伤口在剧烈的颠簸中不断崩裂渗血,剧痛和失血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只能死死咬住下唇,靠着顽强的意志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双臂始终稳稳地护着怀中的孩子。
整整两天一夜的亡命奔逃!当一行人终于摆脱了最后一波追兵的纠缠,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抵达边境一座由朝廷控制的小型关隘——飞雁关时,所有人都已到了极限。沈清漪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出血,左肩的包扎处已被鲜血彻底染透,抱着孩子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麟儿也因连日惊吓和颠簸,发起低烧,小脸通红,在她怀中不安地扭动哭泣。
飞雁关守将认得影卫腰牌,更被沈清漪手中那柄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天子剑震慑,不敢怠慢,立刻打开关门,将一行人迎入简陋却坚固的关城之中,并火速召来军医。
军医为沈清漪重新清洗、缝合伤口,敷上伤药。剧烈的疼痛让沈清漪冷汗涔涔,她却死死咬着布巾,一声不吭,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被玉桃小心抱着、正由另一名军医诊治的麟儿。直到听到军医确认小皇子只是受了风寒惊吓,并无大碍,只需静养,她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一股难以抗拒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她靠在冰冷的土炕上,几乎要昏睡过去。
就在这时!
“报——!!!八百里加急!北境军情!!!”
关城了望塔上,陡然响起守关士兵凄厉到变调的嘶吼!那声音穿透了关隘的寂静,带着一种天崩地裂般的惊恐!
紧接着,一阵急促如鼓点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呼喊:
“让开!八百里加急!挡路者死!!!”
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碎、背上插着三支羽箭的信使,如同血葫芦般从马背上滚落!他挣扎着爬起,手中死死攥着一卷染血的黄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倒在闻讯赶来的飞雁关守将和沈清漪面前!
“北……北境……急报!”信使口中不断涌出血沫,眼神涣散,声音却带着一种绝望的穿透力,“端王余孽……勾结……戎狄……狗急跳墙……提前……提前反了!!”
“赤眼狼……为先锋……戎狄……左谷蠡王……亲率……三万铁骑……压境!”
“三天……连破……朔风、落鹰、铁壁三城!守将……皆……皆殉国!!”
“叛军……裹挟流民……号称十万……已……已攻破北境重镇……定北关!!”
“睿王殿下……率……率定北军残部……死守……断龙崖……浴血苦战……然……叛军势大……箭尽粮绝……危……危在旦夕!!!”
“叛军……前锋……已……已越过断龙崖……兵锋……直指……京畿!!!”
信使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完,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头一歪,气绝身亡!那卷染血的黄绫军报,滚落在冰冷的关城地面上,如同一条垂死的毒蛇。
死寂!
飞雁关内,一片死寂!
守关将士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朔风、落鹰、铁壁、定北关……这些北境雄关,竟在短短数日内接连陷落?!睿王殿下被困断龙崖?叛军前锋已越过天险,直扑京畿腹地?!
“噗——!”本就强弩之末、伤重力竭的沈清漪,听到这石破天惊的噩耗,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头,眼前一黑,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剧烈摇晃,几乎栽倒在地!
“娘娘!”影七和玉桃惊呼着扑上去扶住她。
沈清漪却猛地推开他们的手!她用染血的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强撑着站直身体!那苍白的脸上,此刻再无半分虚弱,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如同受伤母狼般的狰狞与决绝!她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
她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太后!好毒的连环计!
利用麟儿调虎离山,引开皇帝和她!同时暗中遥控北境,让那些蛰伏的端王余孽和勾结的戎狄,在她救回麟儿、但皇帝和她都远在边境、京城空虚、北境守军因皇子被劫事件而军心浮动、指挥混乱的关键时刻,悍然发动叛乱!直捣黄龙!这是要一举覆灭大梁江山!彻底断绝萧珩的帝位!
内忧未平!外患又起!而且是足以倾覆社稷的滔天大祸!
睿王萧珏!那个在沈家平反中曾暗中相助、在朝堂上一直低调辅佐萧珩的年轻亲王!他竟然被叛军主力围困在断龙崖!生死一线!定北军若全军覆没,叛军将再无阻碍,长驱直入!京畿……乃至整个大梁腹地,将暴露在戎狄铁骑的屠刀之下!
沈清漪的目光死死盯在地上那卷染血的军报上。睿王……萧珩为数不多真正信任的兄弟!他若战死,对萧珩的打击,绝不亚于失去麟儿!对军心士气的打击,更是毁灭性的!
“地图!”沈清漪的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力量。
守将慌忙将一张粗糙的北境舆图铺开在简陋的木桌上。
沈清漪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瞬间锁定了地图上的几个关键点:飞雁关(他们所在)、断龙崖(睿王被困)、以及叛军前锋突破定北关后可能的进军路线——直插京畿的咽喉要道,青川河谷!
她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点在了断龙崖的位置。
睿王不能死!
定北军的残部,是阻挡叛军洪流最后的堤坝!一旦溃决,后果不堪设想!
而青川河谷……叛军前锋若突破那里,数日之内,便可饮马京城之下!届时,内忧(太后及其京城党羽)与外患(叛军)里应外合……大梁必亡!
时间!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飞雁关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八百里加急传递军情尚需时日,皇帝在京城调兵遣将、组织防御更需要时间!远水救不了近火!
而距离断龙崖最近的、唯一能提供有效支援的机动力量……就是她沈清漪!和她身边这仅存的八名影卫精锐!还有……飞雁关这不足千人的守军!
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如同野火般在沈清漪被怒火和危机烧灼的脑海中疯狂滋生!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影七、玉桃、仅存的八名伤痕累累却眼神依旧锐利的暗卫,最后落在飞雁关守将那张写满惊恐和茫然的脸上。
关隘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只有麟儿因不适而发出的微弱哭泣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叛军搜索山林的呼喝声。
沈清漪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刺痛了她的肺腑,却也让她的头脑异常清醒。她猛地将怀中的麟儿,小心翼翼地交到玉桃手中,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玉桃,照顾好麟儿!寸步不离!”
玉桃含着泪,重重点头,将小皇子紧紧抱在怀中。
沈清漪的目光再次投向地上那卷染血的军报,又看向舆图上那标注着“断龙崖”的、如同滴血般刺眼的红点。她缓缓弯下腰,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动作沉稳地捡起了那卷沉甸甸的黄绫。
然后,她挺直了脊背!尽管左肩的剧痛让她身形微晃,但她站得笔直,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染血的利剑!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扫过关隘内每一个人的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和属于皇后的无上威严:
“飞雁关守将何在?!”
“末……末将在!”守将被那目光看得心头一凛,慌忙抱拳。
“即刻起!关闭所有关门!进入最高战备!没有本宫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违令者,斩!”
“末将遵令!”守将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不敢有丝毫怠慢。
沈清漪的目光转向影七和仅存的八名暗卫,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号令:
“影卫听令!”
“在!”九人齐声低吼,声震屋瓦!尽管人人带伤,疲惫不堪,但眼中瞬间爆发出如同回光返照般的、最炽烈的战意!
“检查装备!补充箭矢、伤药、火油!一刻钟后,随本宫出发!”
“目标——”
沈清漪染血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戳在舆图那个名为“断龙崖”的血色标记之上!
“驰援断龙崖!解睿王之围!斩叛军之首!卫我大梁河山!”
驰援断龙崖?!解睿王之围?!
守将和周围的士兵都惊呆了!皇后娘娘?带着九个伤痕累累的护卫?去冲击数万叛军主力包围的绝地?这……这不是去送死吗?!
影七等暗卫却没有任何迟疑!他们的命是帝后的!他们的职责就是执行!哪怕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
“属下遵旨!誓死追随皇后娘娘!”九人齐声咆哮,声浪在狭小的关隘内回荡!
沈清漪不再看任何人。她转身,走到木桌旁。上面放着军医留下的、用于书写的简陋笔墨。她提起笔,饱蘸浓墨,在那卷染血的八百里加急军报背面,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她肩头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指尖),挥毫疾书!
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带着皇后凤印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飞雁关守将:见令如晤!叛军北境作乱,社稷危殆!本宫持天子剑,代天巡狩,统御北境平叛事!着尔部:一、紧闭关隘,死守待援!二、即刻点燃所有烽燧!三狼烟示警!传讯京畿及各州府!三、征调关内所有青壮,分发武库兵刃,编练守城!四、本宫亲率精锐,驰援断龙崖!睿王在,则北境防线在!防线在,则大梁江山在!此令,皇后沈氏清漪!持天子剑,代行皇权!违令者,斩立决!阻挠者,杀无赦!”
写罢,她猛地将染血的军报和手令拍在守将面前!守将看着那力透纸背、杀气腾腾的字迹,尤其是最后那“持天子剑,代行皇权”八个字,如同重锤砸在心口,再不敢有丝毫犹疑!
沈清漪不再多言。她走到玉桃面前,最后一次深深地、贪婪地看了一眼熟睡中的麟儿,用染血的手指轻轻拂过孩子滚烫的小脸,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不舍和痛楚。随即,她猛地转身!眼中的柔情瞬间被冰冷的杀意取代!
“影卫!随本宫——出征!!!”
她一把抓起桌上那柄象征着无上权柄与生杀予夺的天子剑!剑鞘上的暗金龙纹在昏暗的关隘内,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凛冽的寒光!
在守关将士惊骇、敬畏、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在玉桃含泪的注视中,沈清漪——这位浴血救子、伤痕累累的大梁皇后,一手紧握天子剑,一手按着肋下崩裂的伤口,挺直了那看似纤细却蕴含着撑天之力的脊梁,率领着仅存的九名同样伤痕累累、却如同九柄出鞘利刃般的皇家暗卫,决然地踏出了飞雁关那沉重的城门!
门外,是烽烟四起、血色弥漫的北境战场!
门内,是她刚刚救回、尚在病中的幼子!
此去,九死一生!但,义无反顾!
为了睿王!为了北境防线!为了大梁江山!更为了……她身后关隘内,她拼死夺回的、大梁未来的希望!
烽烟蔽日,血色残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如同投向地狱深渊的、最决绝的投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