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落针可闻。
金丝楠木的御案之上,明黄缎面的奏章竟堆叠如山,沉沉地压着那方象征着帝王威严的蟠龙墨玉镇纸。殿内熏炉里龙涎香的馥郁,此刻也被这无形的沉重与冷凝驱散得干干净净。
萧珩端坐于龙椅,脊背挺直如松。他并未翻阅那些奏章,修长的手指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光滑冰冷的墨玉镇纸,发出轻微却规律得令人心头发紧的“嗒、嗒”声。每一次敲击,都仿佛敲在侍立阶下的王德顺心尖上。
王德顺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他伺候这位主子多年,深知这看似平静的敲击下,蕴藏着何等骇人的雷霆之怒。
今日大朝会,堪称一场风暴。
陛下欲立皇贵妃沈氏为后的口风,不知被谁有意无意地透了出去。消息如滴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前朝炸开了锅。
首当其冲的,是以礼部尚书胡庸为首的一帮老臣。胡庸须发皆白,在朝堂之上捶胸顿足,涕泪横流,嘶哑的声音几乎要穿透殿宇穹顶:“陛下!祖宗规制煌煌在上!中宫之位,母仪天下,关乎国体,岂能轻授?沈氏……沈氏虽得陛下恩宠,皇贵妃之位已是逾格!然其出身……其父沈明远,曾乃罪臣!纵使陛下天恩浩荡,为其平反昭雪,然‘罪臣之后’四字,已深烙其血脉之中!此等出身,如何能承凤位之重?如何能服天下悠悠众口?老臣……老臣唯恐此举,令社稷蒙羞,令陛下圣德有亏啊!陛下三思!万万三思!”他声嘶力竭,最后竟以头抢地,砰砰作响,一副要以死相谏的悲壮模样。
紧接着,几个胡庸的门生故吏也纷纷出列,跪倒一片,引经据典,言辞凿凿,无外乎“嫡庶尊卑”、“血脉清贵”,将沈清漪的出身贬低到了尘埃里。
这还只是第一波。
“胡尚书此言差矣!”一个略带尖锐的声音响起,却是兵部侍郎刘彦。此人曾是端王萧锐的心腹,端王伏诛后,他因“查无实据”且有些才干,竟侥幸未被彻底清算,只是被边缘化了。此刻他眼中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兴奋的光,声音刻意拔高,带着煽动性:“沈家之案,陛下圣心烛照,早已拨乱反正,沈大人追赠美谥,沈家满门忠烈,何来‘玷污’之说?胡尚书莫不是还信不过陛下的明断?”
他话锋陡然一转,眼神变得阴鸷,扫过御座:“臣所忧者,非是沈家旧案!而是关乎先皇后嫡子——那早夭的大皇子殿下!当年大皇子夭折,疑点重重,先皇后因此郁郁寡欢,乃至后来……废后陈氏在冷宫疯癫之语,言犹在耳!‘那个孩子……不是意外!是你们沈家……’ 此言惊心动魄!敢问陛下,沈家……沈家当年获罪,是否真与这桩皇室秘辛有关?若有关联,皇贵妃娘娘身处其中,又扮演了何等角色?此等悬案未明,疑云未散,岂能……岂能草率立后?臣斗胆叩请陛下,为大皇子殿下计,为皇室血脉清誉计,彻查当年旧事!待水落石出,再议立后不迟!”
“刘侍郎慎言!”立刻有保皇派的官员厉声呵斥,“废后疯癫之语,岂能作为凭据攀诬皇贵妃?”
“疯癫之语?哼!”刘彦冷笑,毫不退缩,“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废后疯癫,为何独独喊出沈家?为何独独指向大皇子之事?这其中若说没有半点关联,谁能信服?臣是为陛下血脉计,为社稷安稳计!绝无攀诬之意!只求一个真相大白!”
“正是!大皇子夭折,疑点重重,废后之言,岂能等闲视之?”几个与刘彦眉来眼去、明显是端王残余势力或对沈清漪掌权极度不满的宗室勋贵也跟着附和,声音不大,却字字句句都带着毒刺,意图将这盆“谋害皇嗣”的污水,狠狠泼向沈清漪和她背后的沈家。
“陛下!皇贵妃娘娘入宫以来,虽屡有建树,然资历尚浅,骤然正位中宫,恐难以服众,更易引前朝后宫动荡啊!”
“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收回成命!”
“请陛下明察大皇子旧案!”
一时间,朝堂之上,反对声浪此起彼伏。有高举“祖宗礼法”大旗的卫道士,有居心叵测、意图借“皇子疑案”翻盘的余孽,也有单纯嫉妒沈清漪扶摇直上、不愿她更进一步的后宫关联势力。奏章如雪片般飞上御案,每一本都沉甸甸地压着,也压在了萧珩的心头。
阶下群臣的面孔,或激愤,或阴鸷,或惶恐,或观望,在萧珩深不见底的墨瞳中一一掠过。他面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唯有那敲击墨玉镇纸的指尖,节奏似乎快了一丝。
“够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嘈杂。
众人噤若寒蝉,齐齐望向御座。
萧珩的目光缓缓扫过胡庸,扫过刘彦,扫过每一个方才出言反对的人,眼神冰冷如刀锋刮过:“立后之事,朕自有圣裁。祖宗规制,朕比诸位更懂。沈家之冤,朕已昭告天下,沈明远之忠贞,天地可鉴。至于大皇子……”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乃朕心中至痛!当年太医诊断、宫人供词、一应卷宗,皆在宗人府秘档之中封存。若有疑窦,自当由朕亲自裁断!岂容尔等在此妄加揣测,妖言惑众,扰乱朝纲?!”
最后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震得刘彦等人脸色发白,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退朝。”萧珩不再多言,拂袖起身,明黄的龙袍下摆划出一道冷硬的弧度。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闭合,隔绝了外面嗡嗡的议论与各怀鬼胎的目光。萧珩并未回日常处理政务的乾清宫暖阁,脚步一转,径直走向昭宸宫的方向。王德顺小步疾趋地跟在后面,敏锐地察觉到主子周身那股压抑到极致的沉凝风暴。
昭宸宫,暖阁。
窗外的海棠开得正艳,粉白的花朵簇拥着,被午后的阳光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微风送来几缕甜香。紫檀木的矮几上,一只雨过天青的汝窑茶盏里,新沏的君山银针舒展着嫩绿的芽叶,氤氲出袅袅清香。
沈清漪跪坐在锦垫上,姿态恭谨而柔顺。她穿着家常的藕荷色软缎宫装,发髻松松挽着,只斜簪了一支素雅的羊脂白玉簪,通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光洁的轮廓,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静谧的阴影,整个人如同暖玉生晕,散发着一种沉静温婉的气息。
她专注地执起白瓷执壶,手腕悬停,水流如线,稳稳注入萧珩面前的茶盏。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韵律,茶汤色泽清亮,水汽蒸腾,茶香愈发清冽。
暖阁内一片宁静祥和,与外间朝堂上的剑拔弩张、暗流汹涌,仿佛是两个隔绝的世界。
萧珩看着她。看着她低垂的眉眼,温顺的姿态,看着她专注斟茶的素手。心底那股因朝堂纷争而翻涌的戾气和被质疑的愠怒,竟奇异地在这份宁静的茶香中,被一丝丝抚平、沉淀。他端起那杯温度刚好的茶,浅浅啜了一口,温润的茶汤熨帖着心肺。
“爱妃,”他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太多波澜,如同在谈论一件寻常小事,“今日大朝会,朕有意立你为后的风声,透了出去。”
沈清漪斟茶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水流依旧稳定。她抬起眼,眸色清澈温润,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受宠若惊的羞赧,仿佛第一次听闻此事:“陛下厚爱,臣妾感激涕零。只是……此等大事,陛下怎可轻言?臣妾惶恐。”
萧珩放下茶盏,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前朝阻力不小。胡庸那帮老顽固,揪着你父亲昔年‘罪臣’的身份不放,口口声声‘血脉有瑕’,‘玷污凤位’。还有刘彦之流,端王虽死,阴魂不散,竟敢在朝堂之上,公然借废后疯癫之语,攀扯大皇子夭折旧案,影射你沈家与此有关。奏章……堆满了朕的御案。”
他语气平静,但沈清漪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平静之下,如同深海暗涌般的怒意,以及……一丝被触碰到逆鳞的尖锐痛楚。大皇子,始终是他心底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
沈清漪的心,在听到“刘彦”、“端王余孽”、“大皇子旧案”、“废后疯语”这几个词时,猛地一沉。冰冷的恨意与警惕瞬间刺穿了刻意维持的温婉表象,在眼底深处凝结成寒冰。但她面上,却适时地浮现出浓浓的委屈、不安和深切的自我贬低。
她放下执壶,微微侧身,对着萧珩的方向,盈盈拜下,额头几乎触到光洁的地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充满了真切的惶恐与自省:
“陛下……臣妾万死!”她的声音低柔而清晰,“臣妾卑微之身,蒙陛下不弃,得享皇贵妃尊荣,已是邀天之幸,午夜梦回,常觉惶恐不安,唯恐德行有亏,辜负圣恩。中宫之位,母仪天下,何等尊贵?岂是臣妾这等……曾为宫婢、父族又有过旧案之身所能觊觎?胡尚书等老大人所言……句句在理,皆是出于对江山社稷的拳拳之心。至于刘侍郎所言……”
她顿了顿,抬起头,眼中已盈满了一层薄薄的水光,如同沾了晨露的花瓣,脆弱又坚韧:“废后娘娘在冷宫神智昏聩,所言所语,多为无稽之谈。她怨恨臣妾,迁怒沈家,说出些疯言疯语,本不足为奇。只是……竟被有心人利用,牵涉到大皇子殿下……此乃臣妾万死难辞之咎!臣妾入宫之时,大皇子殿下早已……早已仙去,此事与臣妾、与沈家,实无半分瓜葛!陛下明鉴!臣妾只求能长伴君侧,侍奉陛下,照料麟儿,于愿足矣。后位……臣妾绝不敢想,亦知绝无此福分。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以平息前朝物议,安定人心。”
她言辞恳切,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将一个因出身而自卑、因流言而惶恐、却又深明大义、不愿君王为难的“解语花”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那份强忍的委屈和识大体的退让,足以激起任何一个男人的保护欲和怜惜。
暖阁内一时寂静,只有茶香袅袅。
萧珩凝视着跪伏在地的她,那纤细的脖颈弯折出脆弱的弧度。她的话语,她的姿态,她的泪水,无疑都在他本就因朝堂受阻而翻腾的怒火上,又浇了一桶滚油。她越是自贬,越是“懂事”,那些反对的声音在他听来就越是刺耳,越是不可饶恕!他的女人,他孩子的母亲,岂容那些腐儒宵小如此折辱?!
他伸出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握住了她微凉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扶起。他的掌心滚烫,带着压抑的怒意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爱妃无需妄自菲薄!”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朕说你能,你便能!什么血脉,什么旧案?沈家已平反,你父忠烈之名,天下皆知!至于那些疯话……”他眼中寒光一闪,“朕自会让他们……永远闭嘴!”
他的话语如同誓言,在暖阁中回荡。沈清漪顺势依偎在他臂弯,将脸埋在他龙袍的衣襟处,遮掩住眼底所有翻腾的冰冷算计和狠绝。温驯的表象下,是急速运转的思绪。刘彦……端王余孽……废后疯语……大皇子夭折……这些线索在她脑中疯狂碰撞、串联。
萧珩感受着怀中人的温顺与依赖,怒火稍平,但胸中的郁结并未散去。他需要她的“懂事”,更需要她的“助力”。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木矮几光滑的表面上轻轻敲击着,这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动作。
“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帝王的权衡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胡庸等人虽迂腐,却代表了朝中一部分清流的声音,轻易动不得。刘彦之流,其心可诛,然其言……毕竟借了‘大皇子’之名,牵动甚广。朕虽有雷霆手段,却也需顾及悠悠众口,不能一味弹压。爱妃聪慧,可有……两全之策?”
他的目光落在沈清漪脸上,带着深沉的探究和期待。他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温顺的宠妃,更是一个能在风浪中与他并肩、替他破局的智囊。
沈清漪的心,在萧珩问出这句话时,猛地一跳。时机到了!
她依旧依偎在他怀中,姿态柔弱,仿佛不堪承受这沉重的国事。然而,一只藏在袖中的素手,却悄然伸出,纤纤玉指,在萧珩目光所及的矮几空处,以指代笔,蘸取了杯盏中微温的茶水。
指尖落下,水痕无声地在紫檀木深沉的底色上蜿蜒,清晰地写出两个触目惊心的字——
废后。
萧珩的瞳孔骤然收缩!扶在她腰间的手臂瞬间绷紧!这两个字,如同冰冷的匕首,刺破暖阁内刻意维持的温情假象,直指那血淋淋的过去和依旧悬而未决的疑云!他猛地看向沈清漪。
沈清漪并未抬头看他。她的侧脸依旧温顺地贴着他的衣襟,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所有情绪。蘸着茶水的指尖没有丝毫停顿,在那“废后”二字之后,又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地,添上了两个更加石破天惊的字——
换子?
“换子”?!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萧珩脑中轰然炸响!他浑身剧震,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站起身来!废后陈氏……大皇子……狸猫换太子?!这怎么可能?!但……这个念头一旦被点燃,就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死死盯着紫檀木矮几上那四个正在迅速蒸发、变得模糊的水痕字迹,又猛地看向怀中看似柔弱无骨的女人。她的脸埋在他胸前,看不清表情,只有那纤细的肩胛,似乎因他的震动而微微颤抖着。这一刻,萧珩心中翻江倒海!是惊骇?是狂怒?是难以置信?还是……一丝隐秘的、被点破的、早已深埋心底的可怕猜想?
暖阁内死寂一片,连窗外的风声似乎都停滞了。方才的茶香暖意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诡谲。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王德顺刻意压低却难掩急促的通禀声,打破了这令人心悸的死寂:
“启禀陛下,启禀娘娘!慎刑司掌印赵德海,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娘娘!言及……言及冷宫废人陈氏,方才突然癫狂大作,口中反复嘶喊……嘶喊……”王德顺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嘶喊什么‘狸猫’、‘孽种’、‘报应’!看守太监阻拦不住,情形混乱!”
“狸猫”?“孽种”?!
这两个词如同两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入萧珩和沈清漪的耳中!
萧珩扶着沈清漪的手臂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底酝酿的风暴瞬间变成了足以撕裂一切的飓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如实质的利刃,再次钉在怀中女人那低垂的、看似柔弱的发顶。
而沈清漪,在听到王德顺禀报的刹那,一直紧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松。她终于抬起头,迎向萧珩那惊涛骇浪般的目光。那双刚刚还盈满委屈水光的眼眸,此刻清澈见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无声的询问和笃定。
废后陈氏在冷宫癫狂嘶喊的“狸猫”、“孽种”,与她刚刚蘸水写下的“换子”二字,在萧珩被彻底搅乱的思绪中,轰然碰撞,激起滔天巨浪!那被刻意遗忘、被深深埋葬的关于嫡子夭折的疑云,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狰狞地扑面而来!
紫檀木矮几上,“废后”、“换子”的水痕字迹已然蒸发殆尽,只留下几缕几乎看不见的湿润痕迹。然而,那四个字所代表的惊世骇俗的猜想,却如同烙印,深深烙进了萧珩的心底,再也无法抹去。
他扶着沈清漪的手,依旧僵硬。暖阁内,只剩下三人压抑的呼吸声。窗外的海棠花影摇曳,在死寂中投下鬼魅般的暗影。沈清漪迎视着帝王眼中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惊涛骇浪,唇角,在无人可见的阴影里,极淡、极冷地勾了一下。
风暴,才刚刚开始。而她,已悄然落下了第一颗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