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轩宫门被拍得山响,慎刑司太监尖利的声音刺破夜空:
“开门!捉拿要犯!”
殿内,赵德海脸色骤变,玉桃捧着证物的手猛地一颤。
沈清漪眼底寒光乍现——端王的报复,竟来得如此迅猛狠辣!他不仅要掐灭线索,更要反手将她打入深渊!
“慌什么?”她的声音冷冽如冰,瞬间压下了殿内的恐慌,“去开门。”
沉重的宫门吱呀开启,门外火把通明,映着慎刑司太监那张趾高气扬、写满不善的脸。
“奉内廷总管之命,捉拿揽月轩涉嫌盗窃御赐珍宝的宫人赵德海!”为首的太监尖着嗓子,目光如钩,直刺脸色发白的赵德海,“带走!”
两名如狼似虎的番役立刻上前。
“且慢!”沈清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她缓步上前,海棠红的宫装在火把下犹如燃烧的火焰,挡在了赵德海身前,目光如冷电般扫向那太监,“内廷总管?哪个总管下的令?可有陛下手谕?”
那太监被她的气势所慑,气势一滞,随即强自挺直腰板:“昭容娘娘,此乃慎刑司内务,奉的是刘……”
“本宫协理六宫,缉拿本宫宫苑之人,若无陛下明旨,便是僭越!”沈清漪寸步不让,声音陡然拔高,“还是说,你慎刑司如今,已不把陛下与本宫放在眼里?!”
“奴才不敢!”那太监脸色变了变,被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显然没料到这位新晋的昭容娘娘如此强硬难缠。
就在僵持不下之际,一个沉稳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自回廊暗处响起:
“何事喧哗?”
王德顺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火光边缘,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万年不变的、看不出情绪的表情。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剑拔弩张的双方。
“王总管!”慎刑司太监如同见了救星,连忙躬身。
王德顺却看也没看他,径直走到沈清漪面前,微微躬身:“昭容娘娘受惊了。陛下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听闻揽月轩喧哗,特命奴才过来瞧瞧。”
沈清漪心中瞬间雪亮!皇帝知道了!他一直在关注揽月轩的动静!王德顺此刻出现,绝非偶然!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对着王德顺道:“有劳王总管。慎刑司无凭无据,深夜擅闯本宫宫苑,意欲缉拿本宫心腹,本宫正要问个明白。”
王德顺这才转向那早已面如土色的慎刑司太监,声音平淡无波:“刘公公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协理六宫的昭容娘娘宫里的人,也是你们能不问青红皂白就拿的?惊扰了娘娘与小皇子,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还不滚!”
最后两个字,如同冰锥砸下。慎刑司众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消失在黑暗里。
王德顺这才转向沈清漪,语气缓和了些:“娘娘受委屈了。陛下让奴才传话,若娘娘得空,请移步御书房一叙。”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静而威严。
萧珩并未坐在御案后,而是负手立于巨大的紫檀木书架前,背影挺拔如松,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听到通禀,他缓缓转过身,深邃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了走进来的沈清漪。
“爱妃来了。”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似乎想找出些许端倪,“揽月轩方才,好生热闹。”
沈清漪盈盈下拜:“臣妾参见陛下。些许宵小滋扰,惊动圣听,是臣妾之过。”
“宵小?”萧珩踱步走近,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将沈清漪笼罩其中,“朕听说,慎刑司的人是奉了内命去拿你宫里的赵德海?罪名是……盗窃御赐珍宝?”他微微俯身,目光锐利如鹰隼,几乎要看进沈清漪的眼底深处,“爱妃协理六宫,却连自己宫里的总管太监都约束不了,竟让人钻了空子,闹出这等笑话?”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更深的却是审视。
沈清漪的心猛地一沉。皇帝果然疑心深重!他此刻的质问,既是敲打,更是试探!试探她与端王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试探赵德海出宫,究竟意欲何为?试探她……是否有所隐瞒?
不能再等了!
端王的反击已如毒蛇亮出獠牙,皇帝的多疑如同一柄悬顶之剑。此刻,是绝境,却也是唯一的机会!
沈清漪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那泪水并非全然伪装,而是融合了连日来的惊惧、沈家沉冤的血泪、以及对眼前帝王那复杂难言的情愫!晶莹的泪珠沿着她苍白却依旧绝美的脸颊滚落,如同断线的珍珠,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哀伤。
“陛下……”她的声音带着哽咽,肩膀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难以言说的巨大悲恸,“臣妾……臣妾并非约束不力,更非宫闱失察!臣妾是怕……怕得狠了啊!”
这突如其来的崩溃般的哭泣和话语,让萧珩微微一怔。他习惯了她在人前的温婉得体,在敌人面前的冷静狠辣,甚至在他怀中的娇柔承欢,却极少见到她如此不加掩饰的脆弱与恐惧。那泪水,滚烫地砸在御书房光洁的金砖地上,也似乎砸在了帝王冷硬的心防上,敲开了一丝缝隙。
“怕?”萧珩的眉头蹙起,声音里的冷意褪去了些许,带上了一丝探究,“你如今是昭容,麟儿生母,朕待你如何,后宫何人敢动你?你怕什么?”
“臣妾怕的不是后宫倾轧!”沈清漪抬起泪眼,直视着萧珩,那目光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决绝与深深的哀伤,“臣妾怕的是……是潜伏在陛下身边、潜伏在这九重宫阙深处,那能弑杀皇子、构陷忠良、翻云覆雨的……巨恶元凶!臣妾怕他今日能害死皇后嫡子,构陷臣妾满门,明日……明日就能危及陛下!危及我们的麟儿啊!”她说到最后,声音已是泣不成声,带着母亲护雏般的绝望与恐惧。
“弑杀皇子?构陷忠良?”萧珩的脸色骤然一变,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沈清漪!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臣妾知道!臣妾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沈清漪猛地叩首,额头重重地磕在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再抬头时,光洁的额上已是一片刺目的红痕。泪水混合着额上的微红,更显凄楚与决然。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以最惨烈的方式,撕开了自己心底最深的伤疤:
“陛下可还记得,臣妾是如何入宫的?”
她不等萧珩回答,声音凄厉如杜鹃啼血:
“臣妾本是五品文官沈明远之女!永和三年秋,沈家突遭大难!臣妾的父亲,一个只会埋首案牍、连只鸡都不敢杀的文人,被构陷‘私通敌国、意图谋反’!证据?不过是几封被人模仿笔迹的所谓‘密信’!和几个被酷刑折磨后、按了手印便‘暴毙狱中’的人证!”
沈清漪的泪水汹涌而出,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冤屈与仇恨:“陛下!沈家满门忠烈!祖父曾随先帝征战,马革裹尸!父亲一生清廉,爱民如子!他怎会谋反?!那所谓的铁证如山,不过是幕后黑手精心编织、用来斩草除根的罗网!”
“男丁流放三千里,十死无生!女眷没入掖庭,为奴为婢,任人践踏!”她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悲愤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血泪,“臣妾的母亲……在流放途中不堪受辱,投缳自尽!臣妾的兄长……在矿场做苦役,被落石活活砸死!臣妾……臣妾若非当年年幼,又有一副尚可的容貌,被拨去冷宫伺候,恐怕也早已死在某个阴暗的角落,尸骨无存!”
这血淋淋的家族惨史,伴随着她凄绝的控诉,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御书房凝滞的空气里。连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王德顺,眼皮都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
萧珩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沈家的案子,他登基后也曾翻阅过卷宗,当时只觉得证据链条完整,并无太大疑点。此刻听沈清漪泣血道来,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细节——过于“完美”的证据,关键人证的迅速死亡——瞬间变得无比刺眼!一股难以言喻的怒意和一丝……对被蒙蔽的恼火,在他胸中翻腾。
“陛下!”沈清漪抓住萧珩眼中那一闪而逝的震动,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猛地直起身,眼中泪水未干,却已燃起理智分析的光芒,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清晰:
“臣妾本已认命,以为沈家之冤永无昭雪之日!直到……直到废后陈氏被打入冷宫!”
她抛出关键引子:“废后在冷宫疯癫,日夜诅咒臣妾是妖妃,诅咒麟儿……不得好死!陛下,人之将死,其言未必全妄!她在一次神志昏聩的呓语中,竟提到了当年夭折的嫡皇子!她说……‘那个孩子……不是意外!是你们沈家……’!”
沈清漪死死盯着萧珩骤然紧缩的瞳孔,一字一顿:“陛下!废后此言,指向沈家!可沈家当年获罪,正是在嫡皇子夭折后不久!时间点如此巧合!臣妾斗胆,重查旧档!果然发现惊天疑点!”
她不再哭诉,而是展现出惊人的冷静与条理,将连日来梳理的疑点,如同抽丝剥茧般,清晰呈现在帝王面前:
“疑点一:嫡皇子之死!卷宗记载为突发恶疾,回天乏术。但伺候皇子的贴身宫人、当值太医,事后竟在短短数月内相继因‘意外’或‘急病’身亡!如此密集的‘巧合’,岂非欲盖弥彰?!”
“疑点二:沈家获罪!所谓‘通敌’密信,笔迹模仿痕迹明显,关键人证皆在画押后‘暴毙’,死无对证!构陷手法粗糙却有效,其目的昭然若揭——灭口沈家,掩盖嫡皇子夭亡真相!”
“疑点三:时间关联!嫡皇子夭折于永和三年春末,沈家获罪于同年秋!这绝非巧合!幕后之人需时间编织罗网,更需一个足够分量的‘替罪羊’来转移视线,平息陛下丧子之怒!沈家,便是那选中的羔羊!”
萧珩的脸色随着沈清漪的陈述,越来越凝重,越来越阴沉。他负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御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让人窒息。
“那么,”萧珩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压抑着即将爆发的雷霆,“爱妃口中的‘巨恶元凶’,是谁?”
沈清漪深吸一口气,抛出了最关键、也最危险的名字:
“臣妾本不敢妄测!但废后疯语提及沈家,而当年能在深宫之内毒杀皇子、又能在外朝只手遮天构陷五品官员满门、更能让废后心甘情愿保守秘密甚至可能参与其中的……能有几人?!”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
“臣妾追查线索,发现当年嫡皇子夭折前夕,端王殿下曾频繁出入坤宁宫!与之同行的,还有当时的国丈陈嵩陈老大人!他们与废后密谈多次,所议何事?!”
“更有甚者!”沈清漪抛出她最有力的间接证据,“嫡皇子出事当日,曾食用过端王府侧妃(彼时正得宠)进献的‘家乡点心’!而那位侧妃,在皇子夭折后不足三月,便‘暴病身亡’!死无对证!”
“端王?国丈?”萧珩的瞳孔猛地收缩,如同针尖!他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他猛地转身,背对着沈清漪,肩膀的线条绷得死紧。御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龙涎香无声地燃烧,以及帝王那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呼吸声。
涉及到他的亲皇叔!涉及到曾经的国丈,废后的父亲!这指控,太过骇人听闻!
沈清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这是最危险的时刻。皇帝是震怒于她的“构陷”,还是……开始相信这匪夷所思却又逻辑严密的指控?
她再次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孤臣孽子般的悲怆与赤诚:
“陛下!臣妾今日斗胆陈情,并非只为沈家喊冤!沈家之血已冷,臣妾纵使粉身碎骨,亦难洗刷!臣妾真正忧心如焚的是——”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中,目光却如燃烧的星辰,直刺萧珩的背影:
“有如此心狠手辣、翻云覆雨之巨恶,潜伏于陛下身侧,潜伏于宗室之中!他能毒杀皇子,构陷大臣,他日……若对陛下、对麟儿再生歹意,何人可挡?!臣妾每每思及此,便觉五内俱焚,夜不能寐!臣妾之惧,非为一己之私,实为陛下安危,为社稷安稳,为我儿麟儿……能平安长大啊!”
字字泣血,句句惊心!
萧珩猛地转过身!
他的脸色铁青,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风暴——震惊、怀疑、被至亲背叛的愤怒、对阴谋的悚然、以及一丝……对眼前这个女子孤勇与深情的复杂震动!
他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额头红肿、泪痕未干却眼神无比清亮倔强的沈清漪。她的话,像一把把锋利的凿子,将他心中固有的认知和信任,凿开了一道道裂痕。那些疑点,那些时间线,那些无法解释的“巧合”和“死亡”,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理智。
信她?
她所言若真,那他的皇叔,他曾经信任的端王,便是毒杀他亲子、祸乱朝纲的元凶!是潜伏在他身边最危险的毒蛇!
不信她?
她那惨烈的家族史,她那逻辑严密的推断,她那为了麟儿安危而流露出的刻骨恐惧……又岂是全然作伪?更何况,慎刑司今夜突兀的拿人,不正像是幕后之人狗急跳墙的反扑?
御书房内,死寂无声。只有烛火在帝王的瞳孔中跳跃,映照着他眼中那剧烈挣扎、变幻莫测的风暴。
良久。
久到沈清漪几乎以为那沉重的沉默要将她彻底压垮。
萧珩终于动了。他没有叫沈清漪起身,而是缓缓踱步到巨大的御案之后,坐了下来。他拿起案头一份无关紧要的奏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纸面,目光却并未落在上面,而是穿透虚空,不知望向何处。
“王德顺。”帝王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平静。
“奴才在。”王德顺应声上前,垂手恭立。
“传朕口谕。”萧珩的目光终于聚焦,落在了沈清漪身上,那目光深不见底,如同万丈寒潭,“宣端王萧景琰……”
他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明日巳时,进宫觐见。”
沈清漪的心,随着这声口谕,猛地沉了下去,却又在瞬间高高悬起!
宣端王觐见!
皇帝没有立刻相信她,但也没有斥责她构陷!他选择了……当面质问!
这究竟是破局的曙光?
还是……将她推向更可怕风暴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