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全的鲜血染红了西市的刑台,苏贵妃的长春宫化作了一座死气沉沉的疯人院。曾经盘踞在后宫上空的阴云似乎被这场风暴涤荡一空,露出短暂而虚假的晴空。然而,风暴的中心,坤宁宫,却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
皇后陈氏端坐于凤座之上,手中捻着一串温润的紫檀佛珠,指尖一颗颗拨过,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摩擦声。她保养得宜的脸上,不见丝毫波澜,唯有那双微微垂下的凤目深处,翻涌着沉沉的暗流。她冷眼看着沈清漪如同流星般崛起,撞碎了贵妃的骄横,碾碎了刘德全的权势,最终……竟以协理六宫之名,生生从她这位正宫皇后手中,分走了一块至为关键的权柄——宫人之权。
“协理……”皇后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唇边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好一个协理!陛下这步棋,落得可真狠。既安抚了立下“护驾之功”的新宠,又借她之手敲打了自己这个“失职”的皇后,更在无形中,于这看似平静的后宫,埋下了一颗随时会引爆的暗雷。
她停下捻动佛珠的手,指尖在光滑的珠面上轻轻一叩。
“锦瑟。”
“奴婢在。”大宫女锦瑟立刻躬身应道。
“传本宫懿旨,宣昭容沈氏,即刻来坤宁宫叙话。”皇后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就说……本宫听闻她前些日子受惊,又忙于协理宫务,甚是辛苦。本宫这里新得了些上好的血燕和安神香,请她过来坐坐,也顺道……体恤体恤。”
“是,娘娘。”锦瑟领命而去,心中却明白,这“体恤”二字背后,藏着怎样的机锋。
揽月轩。
沈清漪正听着赵德海的禀报。他如今协理宫人名籍考绩,虽时日尚短,却已展现出惊人的干练。一份份整理清晰的名册,标注着各宫各处空缺的管事位置、待考察人选、以及初步拟定的升降建议,条理分明地呈在沈清漪面前。
“……永寿宫那边缺了个管库房的掌事太监,奴才查了查,原本的副手张禄,为人还算老实本分,在库房当差也有五年了,从无差错。奴才觉得,可提上来试试。”赵德海指着名册上的一处。
沈清漪目光扫过,微微颔首:“可。记档,拟条子,让内务府照办便是。”她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权力的藤蔓,正通过这些看似微小的任命,悄然伸展。
“还有尚衣局的绣房管事姑姑,年迈请辞。候选的两人,一个是绣房老人李嬷嬷,手艺精湛但性子有些古板;另一个是年轻些的柳莺,是皇后娘娘当年从府里带进来的家生子,心思活络……”赵德海点到即止,目光请示地看向沈清漪。
沈清漪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发出清脆的叩响:“按规矩,自然是李嬷嬷更合适。资历、手艺,都摆在那里。至于柳莺……本宫记得尚服局那边缺个管采买的副手?让她去历练历练吧。年轻人,多学学总是好的。”她轻描淡写地,便将皇后的人,调离了绣房核心位置。
赵德海眼中精光一闪,心领神会:“奴才明白!”
就在这时,茯苓快步进来,低声道:“娘娘,坤宁宫的锦瑟姑娘来了,传皇后娘娘懿旨,宣您即刻过去叙话。说是……体恤您辛苦,赐些血燕安神。”
沈清漪捻着名册的手指微微一顿。
体恤?
终于来了。
这位隐忍多时、冷眼旁观的皇后娘娘,终于坐不住了。
“知道了。”沈清漪合上名册,神色平静地起身,“更衣。赵德海,你继续办差,按本宫方才说的拟条子。”
“是,娘娘。”
沈清漪换上了一身相对素雅、却用料考究、剪裁得体的藕荷色宫装,发髻只簪了一支温润的羊脂白玉簪,既显恭敬,又不失身份。她对着铜镜,仔细调整了脸上的表情,将所有的锋芒与算计尽数敛去,只余下一片温婉柔顺,眼神清澈见底,带着恰到好处的、对皇后召见的“受宠若惊”。
“走吧。”她轻声道,带着茯苓,步履从容地踏出了揽月轩。
坤宁宫的气象,与长春宫的阴森绝望、揽月轩的蓬勃向上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厚重的威严与秩序。殿宇巍峨,雕梁画栋,陈设大气磅礴,一尘不染。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龙涎香气,行走其间的宫人,无论等级高低,皆屏息凝神,步履轻悄,目不斜视,规矩严整得如同尺子量过。
沈清漪在殿外稍候片刻,便被锦瑟引了进去。殿内光线明亮,金砖墁地,光可鉴人。皇后陈氏并未端坐于高高的凤座之上,而是坐在一张铺设着明黄锦垫的紫檀木罗汉榻上,榻前摆放着一张同样质地的雕花小几,上面放着两盏热气袅袅的香茗。她穿着家常的明黄色凤纹常服,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只簪了一支赤金衔珠凤钗,通身的气度雍容而内敛,如同深潭静水。
“臣妾沈清漪,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沈清漪行至殿中,姿态标准地深深下拜,声音清越柔婉。
皇后并未立刻叫起,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落在沈清漪身上,从发髻到鞋尖,一寸寸地扫过。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带着评估,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威压。殿内落针可闻,只有香炉里龙涎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沈清漪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背脊挺直,呼吸平稳,脸上带着温顺的恭敬,没有半分不耐或局促。
半晌,皇后才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起来吧。赐座。”
“谢皇后娘娘。”沈清漪这才起身,在锦瑟搬来的绣墩上浅浅坐了半边,姿态依旧恭谨。
“看座。”皇后对锦瑟微微颔首。锦瑟立刻又搬来一张绣墩放在沈清漪斜侧方稍后位置。茯苓会意,连忙上前,在沈清漪身后半步处,恭敬地坐下,垂首敛目。
皇后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目光却未曾离开沈清漪:“本宫听闻,前番御花园之事,你受了不小的惊吓。又接着处理刘德全余孽,协理宫务,定然劳心劳力。瞧瞧,这小脸儿都清减了些。”她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怀,如同长辈对晚辈的体恤。
“劳娘娘挂心,臣妾惶恐。”沈清漪微微垂眸,声音带着感激,“托陛下和娘娘洪福,臣妾并无大碍。能为陛下和娘娘分忧,肃清宫闱,是臣妾的本分,不敢言辛苦。”
皇后微微一笑,那笑容雍容,眼底却无多少暖意:“你是个懂事的。陛下将协理宫务的重担交给你,足见对你的信任与器重。这宫人之权,看似琐碎,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关系着整个后宫的安稳。你能在短时间内厘清头绪,提拔贤能,整肃风气,本宫看了,甚是欣慰。”她顿了顿,话锋微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不过,到底年轻,根基尚浅。这宫里的人,心思各异,盘根错节。有些人,面上看着恭顺,背地里不知藏着多少龌龊心思。有些人,仗着几分功劳或几分宠爱,便容易得意忘形,失了分寸。这些……本宫这些年,见得多了。”
沈清漪心中冷笑。敲打了。先扬后抑,点她“根基尚浅”,警告她“得意忘形”。
她脸上却适时地露出几分受教和惶恐,微微欠身:“娘娘教诲,臣妾铭记于心。臣妾自知才疏学浅,资历浅薄,骤然担此重任,如履薄冰,唯恐有负圣恩,更怕辜负娘娘的期望。一切行事,必当谨遵宫规,以娘娘马首是瞻,不敢有丝毫懈怠与僭越。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娘娘不吝教导。”姿态放得极低,将“马首是瞻”说得情真意切。
皇后对她的反应似乎还算满意,眼底的审视稍缓,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缓缓道:“你能如此想,本宫便放心了。这后宫啊,说到底,是陛下的后宫,也是我们这些姐妹共同的家。家和,才能万事兴。”她放下茶盏,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沈清漪,语气变得有些语重心长,“如今贵妃妹妹……唉,遭此变故,心神恍惚,怕是难以再为陛下分忧了。这后宫之中,能担当大任的姐妹,就更少了。你如今位份既尊,又有陛下信重,更该多多用心,替本宫……也替陛下,多留意些。”
来了!拉拢!暗示她“担当大任”,暗示她“姐妹稀少”,更暗示她与自己站在同一阵线,共同“留意”其他人!
“娘娘说的是。”沈清漪恭敬应道,眼神依旧清澈温顺,“臣妾定当尽心竭力,辅助娘娘打理宫务,让陛下无后顾之忧。至于其他姐妹……”她微微一顿,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困惑,“臣妾入宫时日尚短,对各位姐姐的性情喜好尚在摸索,只觉姐妹们大多和善。像丽妃姐姐性情直爽,慧嫔姐姐温婉娴静……都是极好相处的。”她故意将话题引向无足轻重的妃嫔,避开了皇后话中隐含的“需要留意”的锋芒。
皇后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好个滑不留手!她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似乎是在斟酌词句。殿内再次陷入短暂的沉寂。
“慧嫔?”皇后放下茶盏,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温婉娴静?倒也是。不过本宫听说,她娘家兄长前些日子刚升了江南织造局的副使,正春风得意呢。这人啊,得意时,难免心气儿就高了。前几日,本宫宫里的一个小宫女,不小心冲撞了她宫里的掌事姑姑,竟被当众掌了嘴,罚跪了两个时辰。你说,这气性……是不是大了些?”
皇后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清漪,带着一丝探究和引导。她抛出慧嫔,一是试探沈清漪的态度,二是抛出诱饵——一个可供她们“共同留意”甚至“共同对付”的目标!
沈清漪心中警铃大作。皇后这是逼她站队,逼她表态!若她顺着皇后的话谴责慧嫔,便是默认了与皇后结盟,共同“清理”其他妃嫔。若她不接,便是拂了皇后的面子,显得不识抬举。
电光石火间,沈清漪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不赞同,轻声道:“竟有此事?慧嫔姐姐素来宽和,许是那宫女冲撞得厉害,掌事姑姑一时情急也未可知。不过……”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对宫规的敬畏和对皇后的推崇,“无论缘由为何,责罚宫人,终须依循宫规,由管事嬷嬷或内务府定夺。私下体罚,确实……有失妥当。幸得娘娘明察秋毫,否则那宫女岂不冤枉?有娘娘执掌宫规,明镜高悬,方是后宫之福。”她既没有直接附和皇后指责慧嫔,又点出了慧嫔宫中行事不合规矩,更巧妙地将“明察秋毫”“明镜高悬”的功劳和压力,都推回给了皇后本人。
皇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这沈清漪,竟如此圆滑!四两拨千斤,既没上钩,也没得罪自己,还把皮球踢了回来!
她深深看了沈清漪一眼,那目光不再掩饰其中的审视和一丝被拂了面子的不悦。她端起茶盏,却并未再饮,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茶叶,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昭容妹妹果然心思玲珑,进退有度。难怪……能得陛下如此青睐。”她放下茶盏,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实质的针,刺向沈清漪,“不过,本宫还是要提醒妹妹一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的恩宠,如同这杯中热茶,捧得高,固然风光,却也容易烫手。更需记得……自己的本分。莫要一时得意,便忘了这后宫之中,尊卑有别,上下有序。该是谁的权柄,就该由谁来掌。该守的规矩,一步也错不得。”
赤裸裸的敲打!警告她不要“恃宠生娇”,不要“忘了本分”,更是在强调她分走的宫权,终究是“该由谁来掌”的!这是在划清界限,警告她不要越界!
沈清漪心头一凛,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那份温顺的恭敬,甚至带着一丝被训诫后的惶恐,她立刻起身,再次深深福礼:“娘娘金玉良言,臣妾字字句句,铭记肺腑!臣妾出身微末,蒙陛下与娘娘不弃,得沐天恩,已是惶恐万分,岂敢有半分得意忘形之心?协理宫务,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切皆以宫规为绳,以娘娘旨意为准,绝不敢有丝毫逾越!臣妾深知,这后宫之中,唯有娘娘才是母仪天下,统御六宫的正主。臣妾所做一切,不过是在娘娘的福泽荫庇之下,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将自己置于皇后的绝对权威之下,言辞恳切,态度恭顺,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皇后看着她这副滴水不漏、谦卑至极的模样,胸中那股被挑衅的郁气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憋闷。这沈清漪,就像一块裹在锦缎里的寒冰,看似柔软,实则坚硬冰冷,滑不留手!她所有的试探、拉拢、敲打,都被对方以最恭顺的姿态,轻轻巧巧地挡了回来!
“你有这份心,便好。”皇后最终只能压下心绪,脸上重新挂上那雍容得体的浅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锦瑟,把本宫给昭容准备的血燕和安神香拿来。”
“是。”
锦瑟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上前。皇后示意她交给茯苓:“回去好生调养,莫要太过劳心。本宫乏了,你跪安吧。”
“臣妾谢娘娘赏赐!娘娘凤体安康,臣妾告退。”沈清漪再次叩谢,恭敬地后退几步,才带着茯苓,转身退出了坤宁宫那庄严肃穆的正殿。
踏出殿门的刹那,春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沈清漪微微眯了眯眼,感受着那驱散坤宁宫森严寒意的温暖。她脸上那份温顺惶恐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眼底一片冰冷的清明。
皇后,终于坐不住了。
拉拢不成,便直接敲打。这软硬兼施的手段,比苏晚晴那赤裸裸的恶毒,更显高明,也更危险。
她微微侧首,眼角的余光扫过身后那巍峨肃穆的坤宁宫殿宇。
下一个对手……
是你!
殿内。
皇后脸上的笑容在沈清漪身影消失的瞬间彻底敛去。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着沈清漪坐过的那个绣墩,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好一个沈昭容……”她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和深深的忌惮,“好一张伶牙俐齿,好一番滴水不漏的应对!本宫倒是小瞧了她!”
锦瑟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盏新茶:“娘娘息怒。这沈昭容……看着恭敬,实则……”
“实则心思深沉,野心不小!”皇后冷冷地打断她,端起茶盏,指节用力得泛白,“她方才那番话,听着句句恭顺,实则句句都在强调她是‘按宫规’、‘遵本分’,拿着陛下的旨意当挡箭牌!协理宫务?哼,本宫看她,是想协理整个后宫!”她猛地将茶盏顿在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娘娘,我们接下来……”锦瑟担忧地问道。
皇后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意。她看着几上那杯被自己顿得茶水四溢的茶盏,浑浊的茶水在光洁的紫檀木上留下难看的痕迹。
“她不是要‘按宫规’、‘遵本分’吗?”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唇角勾起一抹森然的笑意,“好啊。本宫就让她知道知道,这后宫的‘规矩’,到底有多深!这‘本分’,到底有多难守!锦瑟……”
“奴婢在。”
“去查!查她协理宫务以来,所有经手的宫人名册变动、考绩评定、赏罚升降!一笔一笔,都给本宫查清楚!”皇后声音冰冷,“本宫倒要看看,这位‘克己奉公’的沈昭容,是真的一丝不苟,还是……在借机安插亲信,排除异己!”
“是!”锦瑟心中一凛,连忙应下。
皇后靠在罗汉榻的软枕上,闭上眼,紫檀佛珠再次被捻动起来,只是那节奏,比之前快了许多,带着一种压抑的烦躁和汹涌的杀机。
沈清漪……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本宫倒要看看,你这颗陛下亲手布下的棋子,能蹦跶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