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柱蹲在箱子旁,愁眉苦脸地看着仆役们将一摞摞沉重的书籍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忍不住嘀咕:“忠叔,这…这都要带上?俺瞧着这书比俺爹打铁的砧子还沉!京城…京城难道没书铺子吗?买新的不成?”
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些翻起来哗哗响、闻起来一股子陈年墨味的纸片子,为啥金贵得跟金子似的。
忠叔正亲自将一方锦盒打开,里面是太子所赐的那套宫制湖笔。笔管温润如玉,笔尖紫毫油亮,透着皇家器物的不凡气度。
他用特制的油纸一层层仔细包裹好,头也不抬地回道:“京城自然有书铺,但学问一道,讲究个传承与批注。少爷惯用的书,上面有他历年研读的心得批语,千金不换!大少爷送的《十三经》精注,更是翰林院大学士的心血,外头花钱都买不着!这是少爷安身立命、金殿夺魁的根本!岂能不带上?轻拿轻放!”
他最后一句是对着放书的仆役说的,语气严厉。
张铁柱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抱怨书重,转而摸向自己腰间,掏出一柄尺许长、油光锃亮、显然有些年头的短柄小铁锤,讨好似的凑到忠叔面前:
“忠叔,那…那俺这祖传的打铁锤能带不?不占地儿!俺爹说了,出门在外,家伙什儿得随身,京城…京城那地界,万一有不开眼的混混地痞想冲撞少爷…”他比划了一个抡锤的姿势,虎虎生风。
忠叔看着那柄沉甸甸、显然颇具杀伤力的铁匠锤,眼角跳了跳。带这玩意儿进京?万一惹出点乱子…可看着张铁柱那期盼又带着点憨傻倔强的眼神,拒绝的话又咽了回去。
“带!都带!”清朗的声音从书房门口传来。
李明走了出来,他换上了一身便于远行的细棉布青衫,少了几分案首的华贵,却更显清爽利落。他手里珍而重之地捧着几册用蓝布包好的旧书,正是守拙斋主所赠。书页边缘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显是时常翻阅。
李明走到张铁柱面前,看着他宝贝似的握着铁锤,笑道:“铁柱兄的护身神锤,岂能不带上?这可是咱们的‘镇邪’利器!江宁府贡院街上一声吼的威风,还得靠它压阵呢!”
他半开玩笑的话,让张铁柱顿时眉开眼笑,像得了尚方宝剑,把铁锤小心地别回后腰,拍着胸脯保证:“明哥儿放心!有俺和俺这锤子在,保管路上安安稳稳!神挡锤神,鬼挡…呃,俺一嗓子吼跑它!”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李明走到忠叔身边,看着忙碌装箱的景象,目光落在那套宫制湖笔上,眼神微凝,低声道:“忠叔,这支笔…还有二姐的信,务必单独存放,小心保管。”
忠叔会意,肃然点头:“少爷放心,老奴省得。”他压低声音,“还有守拙斋主赠您的这几册书?”他看向李明手中那几册旧书,眼神带着询问。
李明轻轻抚过书册粗糙的封面,指尖能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厚重感,仿佛里面封存的不是墨字,而是某种沉甸甸的过往。“这几册,我随身带着。”
他语气坚决。守拙斋主那神秘的身份和临别时深意的目光,让他直觉这几册看似普通的旧书,或许隐藏着不寻常的东西。
接下来几日,便是辞行。拜别周教谕自不必说,老教谕拉着李明的手,千叮万嘱,又将一册自己多年心得所撰的《制艺破题精要》相赠。拜访昔日同窗,互道珍重。青浦县有头有脸的乡绅富户,也纷纷设下送行宴。每一次告别,都让李明心中对这片乡土的不舍增添一分。
启程的日子终于到了。
天刚蒙蒙亮,李家大宅门前已是车马齐备。两辆坚固的油壁马车,一辆载着王氏、李芸及贴身丫鬟仆妇,一辆装载主要的箱笼行李。李明、忠叔和张铁柱则骑马相随。另有几辆雇来的骡车,装着些粗笨家什和随行仆役。
晨雾尚未散尽,带着深秋的凉意。门前送行的族人邻里挤满了巷口,王氏强忍着泪,与几位相熟的夫人话别。李芸戴着帷帽,静静地站在母亲身侧,帷纱下的目光投向北方,带着少女对未知京华的复杂思绪。
李明翻身上马,身姿挺拔。晨风吹拂着他青衫的下摆,少年如玉的面庞上,意气风发与沉稳谨慎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忠叔策马靠近,最后低声叮嘱:
“少爷,京城不比江宁,更远非青浦可比。那里是天子脚下,权贵云集,水深千尺,暗流汹涌。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万劫不复。谨言,慎行,多看,多思。老爷虽已回京,但初入户部,根基未稳,我们行事更要低调周全。”
李明迎着忠叔凝重而关切的目光,郑重点头:“忠叔放心,明儿省得。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明哥儿!俺们出发吧!”张铁柱早已等得不耐烦,骑在一匹健壮的枣红马上,兴奋地搓着手,对着朦胧的北方天际指指点点,“俺听说京城有十丈高的城墙!皇宫的瓦片都是金子打的!街上卖糖葫芦的棍子都是象牙的!是不是真的?”他那不着边际的幻想,冲淡了几分离别的愁绪。
“驾!”
随着车夫一声吆喝,清脆的马鞭声划破清晨的寂静。车轮辘辘,马蹄嘚嘚,一行人马缓缓移动,驶离了李府门前那熟悉的白墙黛瓦,驶出了青浦县那已然洞开的城门。
李明勒住马缰,回望身后。
晨雾中的青浦县城墙,在熹微的晨光中渐渐模糊,熟悉的街巷轮廓融入一片朦胧。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启蒙,在这里经历了懵懂的童年和奋力苦读的少年时光。
这里的每一块青石板,似乎都印着他匆匆走过的足迹;县学那方小小的庭院,回荡过他诵读诗书的声音;城外的田野河流,承载着他与张铁柱追逐嬉闹的记忆。一股深沉的眷恋涌上心头,喉头有些发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