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叔进去片刻,便出来招呼:“少爷,张少爷,有房,虽小些,但干净,就这儿吧。”
卸下行囊,安顿好车马。李明和张铁柱分住在相邻的两间小客房内。房间果然狭窄,只容一床一桌一凳,但被褥还算干净,推开后窗,能看到客栈后面一个种着几棵老树的小小天井,比想象中要好。
忠叔安置好行李,对李明道:“少爷,您和张少爷先歇息片刻,老奴去打听下府学报到、验看文书的具体章程,顺便采买些必备之物。府城居大不易,东西比青浦贵不少,需得精打细算。”他声音低沉,透着老成持重的可靠。
“有劳忠叔。”李明点头。
忠叔离开后,张铁柱立刻凑到李明房间,脸上还带着初入大城的兴奋与新奇:“明哥儿!你瞧见没?刚才街口那家酒楼的招牌,烫金的!那绸缎庄里挂的料子,啧啧,阳光下晃眼!还有那些小姐们坐的轿子,雕花描金的,真阔气!”
李明笑了笑,走到窗边,看着天井里光秃秃的树枝,以及更远处鳞次栉比的灰色屋顶。兴奋感渐渐沉淀,一种置身于庞大陌生环境中的渺小感油然而生。府城的繁华与喧嚣,像一层无形的隔膜,将他与熟悉的青浦彻底隔开。在这里,他案首的身份,似乎被这巨大的人潮稀释得无影无踪。
“铁柱,府城虽繁华,但我们此来是为赶考。忠叔说得对,需得精打细算,更要静心温书。”李明提醒道。
“哦,是,是。”张铁柱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收敛了兴奋,“明哥儿你说得对,我…我就是有点看花了眼。”
李明打开自己的箱笼,取出父亲给的荐书和名帖,还有那几本府志、地图。他需要尽快熟悉这里,熟悉去府学的路,熟悉贡院的位置。江宁府,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地名,而是他必须尽快适应的战场。
傍晚时分,忠叔回来了,带回了府学报到的流程文书,还买回了一些米面菜蔬和一小罐灯油。“少爷,打听清楚了,明后两日皆可去府学礼房报到,验看县试结票、文书,领取府试的考牌。另外,”忠叔压低了些声音,“老奴打听到,此次府试,江宁府下辖七县,通过县试的童生有近八百人。其中不乏声名在外的才子,还有几位是府城官宦人家的子弟,家学渊源深厚。”
八百人!李明心中凛然。青浦县试不过百余人参考,这江宁府试,规模竟大了近十倍!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
“还有,”忠叔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凝重,“老奴在府学门外等候时,听到几个早到的考生议论。他们说…此次府试的主考知府大人,治学极为严谨,尤重策论实务,不喜空谈。更有人言,这位大人似乎对…对某些出身贫寒却骤得高名者,颇有微词…” 忠叔没有说下去,但目光却带着深意地看了李明一眼。
出身贫寒却骤得高名?李明的心猛地一沉。青浦县试案首,在这江宁府某些人眼中,是否正应了此言?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窗外渐渐浓重的暮色,悄然笼罩下来。
客栈楼下大堂渐渐热闹起来,住客们下来用晚饭。李明和张铁柱在忠叔带领下,也下到大堂角落一张方桌旁坐下。堂内多是赶考的书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气氛显得有些沉闷而紧张。
李明正低头喝着寡淡的菜粥,邻桌几个明显是府城本地口音的年轻学子交谈声,断断续续飘了过来。
“…听说了吗?此次府试案首的热门,非柳巷陈家的陈子恒莫属了!家学渊源,三岁开蒙,五岁诵诗,师从的可是退隐的翰林学士!”
“嘘…小声点。我看未必,府学里的那位‘小经魁’周文博,根基扎实得可怕,上次月课,帖经墨义无一错漏!”
“哼,县试案首又如何?不过一隅之地罢了。到了府城,是龙是虫,立见分晓!我听说这次青浦也出了个案首?叫什么…李明?乡野之地,怕是没见过这等阵仗,能保住中游就不错了!” 一个略带嘲讽的年轻声音响起,语气里充满了府城人天然的优越感。
李明握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喝粥。他并未抬头,只是眼角的余光瞥见邻桌说话那人——一个穿着宝蓝色锦缎长衫、面容白皙却带着一丝刻薄相的少年,正摇着一把折扇,满脸的不以为然。同桌的几人有的附和轻笑,有的则微微皱眉,并未接话。
“明哥儿…”张铁柱显然也听到了,脸色涨红,有些气不过,刚想开口,却被李明在桌下轻轻踢了一下脚。
李明抬起头,面色平静地看了张铁柱一眼,微微摇头。随即,他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目光平静地扫过邻桌,最终落在那锦袍少年身上片刻,眼神清澈无波,既无愤怒,也无怯懦,只有一种沉静的探究。
那锦袍少年似乎察觉到李明的目光,也斜睨过来,对上李明平静的眼神,微微一怔,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更加不屑的弧度,啪地一声合上折扇,转过头去继续高谈阔论。
忠叔默默地将一块酱菜夹到李明碗里,低声道:“少爷,吃饭。”
李明收回目光,端起碗,慢慢地将粥喝完。大堂里人声嘈杂,各种议论、猜测、互相吹捧或贬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的网。他心中那根名为“案首”的弦,被那锦袍少年的话语猛地拨动了一下,发出低沉而危险的颤音。这江宁府,果然如同大哥所言,荣耀在此刻,已悄然化作了无形的靶心。
窗外,江宁府华灯初上,点点灯火在夜色中蔓延开去,勾勒出这座巨大城池模糊而深邃的轮廓。这万家灯火之下,藏匿着多少才俊,多少暗流?李明放下空碗,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上粗糙的木纹。府试未启,硝烟味却已在这客栈的方寸之地,悄然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