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一脸“虚弱”和“懊丧”,指着地上泼洒的姜汤和那个已经化成一滩深褐色纸浆、完全看不出原貌的角落,喘着气解释道:
“回…回大人…学生…学生昨夜感了风寒,肠胃不适…带了家中老仆熬的姜汤…方才…方才病痛发作,手脚无力,不慎打翻了药壶…惊扰了大人…学生…学生该死…”
他适时地又“虚弱”地咳嗽了几声,脸色在灯笼光下显得更加苍白。
号军举着灯笼,狐疑地扫视着号舍内一片狼藉的景象:泼洒的深褐色汤汁、弥漫的刺鼻姜味、被弄污的衣襟和草稿纸、角落里那一小滩可疑的深色糊状物(纸团残骸)…再看看李明那副“病恹恹”、“倒霉透顶”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在搞什么舞弊。
一个号军捂着鼻子,厌恶地用脚拨拉了一下那滩糊状物,黏糊糊的,带着姜味和纸浆味,啥也看不出来。“晦气!赶紧收拾干净!考场重地,弄成这样成何体统!”他呵斥道。
“是是…学生这就收拾…”李明连忙应道,拿出备用的布巾,笨拙地擦拭着地上的污渍,故意将动作弄得很大,把那一小滩纸浆彻底抹开、蹭进地面的尘土里,再也无法分辨。
号军瞪了李明一眼,又警告性地扫了一眼隔壁似乎被惊动、抬起头来的二号号舍考生,才骂骂咧咧地继续巡视去了。
李明一边“费力”地擦拭着地面,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瞥向隔壁。隔着木栅栏,他似乎看到那个身影僵硬了一下,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随即低下头去,但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阴沉和挫败感,几乎要穿透隔板!
危机,暂时解除!
李明心中长舒一口气,后背的冷汗已经湿透了内衫。
好险!若非忠叔的姜汤计策和他灵机一动的“病发”表演,后果不堪设想!这辛辣刺鼻的姜汤,不仅成了他的护身符,更在关键时刻成了销毁罪证、混淆视听的绝佳武器!
他重新坐定,看着被姜汤污了一角的草稿纸,闻着号舍里更加“丰富”的气味(恶臭+浓姜),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敌人,就在隔壁!这无声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他重新铺开一张草稿纸,提笔蘸墨。笔尖悬停在纸上,如同即将出征的将军。经义的微言大义,诗赋的秋思情怀,还有那关乎万民生死的漕运策论…来吧!让笔墨化作刀枪,在这狭小的号舍里,杀出一条通往光明的血路!
打翻姜汤的风波过后,贡院内的气氛更加压抑。号军巡视的脚步更加频繁,目光也更加锐利,如同鹰隼般扫过每一个号舍,尤其是李明所在的“甲字丑列”。
李明强迫自己沉静下来。他小心地将泼洒的姜汤擦拭干净(虽然气味已无法驱散),将被污损的草稿纸收起,重新铺开干净的纸张。
隔壁的窥视和恶意如同芒刺在背,但他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用无可挑剔的文章,来粉碎一切阴谋!
他先攻克经义题。“大学之道,在明明德…”题目虽熟,但他摒弃了陈词滥调,结合守拙斋主关于“守拙”的见解,从“自知之明”切入,论述“明德”需先“明己”,再推己及人,格物致知。破题精准,层层递进,引经据典却自出新意。笔锋沉稳,字字力透纸背。
诗赋题“秋思”,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云溪岸边荒芜的田野、徐老汉绝望的泪水、江宁城外踩着水车的老农…他笔锋一转,没有落入悲秋怀人的俗套,而是写道:
“西风卷地黄云暮,陌上枯禾泣晓霜。
漕吏鞭声惊野鹜,河工血泪染寒塘。
千家冷灶炊烟断,一纸秋思愁绪长。
但得清流涤浊浪,敢辞心力奉君王?”
将秋日的萧瑟与民生的凋敝、漕运的积弊紧密联系,最后落脚于期望革新、为国为民的抱负。意境沉郁,情感真挚,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忧国忧民的凛然之气。
最后的重头戏,是策论——“论漕运之积弊与清淤之要”。
当这个题目映入眼帘时,李明胸中仿佛有岩浆在奔涌!云溪岸边纤夫佝偻的脊背、冻毙河工的草席、徐大牛沉入冰窟的绝望哭喊、仓吏贪婪的嘴脸、市井百姓对粮价飞涨的抱怨…无数鲜活的画面、悲怆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在他脑海中激荡!
他不再需要华丽的辞藻堆砌,不需要空洞的议论!他要写的,是血!是泪!是沉甸甸的现实!
提笔落墨,开篇便如惊雷炸响:
“漕运之弊,积重难返!其害不在江河之淤塞,而在人心之壅塞,吏治之腐坏!清淤之要,首在清吏!吏治不清,则百弊丛生,万民涂炭!”
字字如刀,锋芒毕露!直指核心!
紧接着,他以云溪为缩影,笔锋如解剖刀般犀利:
“臣尝闻江南云溪之地,漕渠支流所经。每岁寒冬,征发徭役,名曰清淤,实为酷刑!河工赤足入冰水,冻毙者时有耳闻!仓吏手握斗斛,以大斗进,小斗出,损耗尽入私囊!陈粮霉变,新粮入库亦成陈粮!更有恶吏如王某者,草菅人命,鞭挞役夫,逼人落水而阻其救援,事后勾结县衙,欺上瞒下,冤魂难雪!此非个例,乃漕运积弊之常态也!长此以往,国帑靡费百万,而河道日壅;民力竭尽膏血,而怨声载道!此乃动摇国本之祸!”
他不仅揭露,更提出切实的“清淤”之策:
“故清淤之要,首在吏治!臣请:严查漕司、河道衙门贪蠹!重典治吏,凡有盘剥役夫、虚报损耗、草菅人命者,立斩不赦,以儆效尤!其次,恤养漕工!定额定薪,足额发放,严禁克扣!冬夏提供必要护具及医药!再者,革新清淤之法,引入地方监督,工竣验核,杜绝敷衍!最后,长远计,当探索海运分流,减轻河运压力,并为漕工谋划转业之途,使其无后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