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一口气说完,将自己对案例的理解、对律法精神、对现实政治考量的初步融合,都清晰地表达了出来。说完后,他微微有些喘息,既期待又忐忑地看着眼前的中年文士。这番话,已是他目前认知的极限。
中年文士安静地听着,脸上始终带着那抹温和的笑意,眼神却随着李明的讲述而愈发深邃。
当李明说到“以刑止刑”、“刑期于无刑”时,他眼底深处仿佛有微光一闪而逝,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欣赏的涟漪。他并未立刻点评,反而拿起手中那卷旧书,翻到某一页,指着一行蝇头小楷:“小友且看此句。”
李明凑近一看,只见那泛黄的书页上写着:“法令者,所以抑暴扶弱,欲其难犯而易避也。” 字体古朴,墨色深沉。
“这是前朝名臣张廷玉在《澄怀园语》中的一句。”中年文士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力量,“法令之设,本为抑强扶弱,使人不敢轻易触犯,却又易于遵循,不陷人于不测之罪。这便是‘忠厚’在立法层面的本意。然则,”他话锋一转。
目光炯炯地看着李明,“法条既定,便是‘筋骨’。而执法施刑者,面对的是万千活生生的黎庶,各有其处境、动机、不得已。如何让这冰冷的‘筋骨’,生出温热的‘血肉’,既不失法度威严,又能体察人情天理,使人心服而民怨不生?这便是‘忠厚’在施行层面的真功夫。”
他指着李明刚才分析的张阿大案例:“你方才所言‘以最小的代价稳定局面’,已触及皮毛。然格局尚小。王大人之判,其高明处,不仅在于平息一时一地之乱,更在于此判例一出,为后来者处理类似‘情有可原’之案,提供了一条可行之路,树立了一个‘忠厚’的标杆。这便是‘判例’的力量——弥补成文法的僵硬,赋予执法者在不悖法理精神的前提下,依据具体情势权衡变通的权力。此乃‘法’与‘情’、‘筋骨’与‘血肉’交融之道。策论立论,若只囿于个案得失,或空谈宽严相济,终究流于表面。需有这般纵观古今、洞悉法理人情本质的格局,方能立得住,站得高,切中肯綮。”
中年文士的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如同重锤,敲打在李明的心坎上!
格局!
他瞬间感到自己之前对“刑赏忠厚”的理解,如同从井底望向天空,虽然看到了方寸光明,却从未想过天空是如此辽阔!判例弥补成文法,树立标杆,赋予执法者变通的权力……这些观点如同醍醐灌顶,瞬间打通了他脑中那些孤立的案例和条文,一个更为宏大、更为深刻的“忠厚”图景在眼前豁然展开!这已不仅是技巧,而是为政的境界!
“先生教诲,如拨云雾见青天!”李明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站起身深深一揖,“小子愚钝,今日方知何为策论之‘格’!敢问先生高姓大名?小子青浦李明,永感大德!”
中年文士含笑受了李明的礼,却并未回答名讳,只是目光温和地注视着李明因激动而微微发亮的脸庞,仿佛透过他看到了什么遥远的景象。
他抬手虚扶了一下:“李案首不必多礼。见你心思纯正,好学敏思,方多言几句。学问之道,贵在自悟。他人言语,终是引路灯火,脚下的路,还需自己一步步踏实走出来。”
他顿了顿,眼神中多了一丝深邃的期许,“府试不过起点。望你持此务实之心,常怀悲悯之念,将来若有机会牧民一方,当记得今日这积微斋中所悟——法之筋骨,需以仁之血肉填充;为政之道,当以民生疾苦为根基。莫要辜负了这份难得的清醒。”
“小子谨记先生教诲!必当铭刻于心!”李明肃然应道,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感激与振奋。这短短一番话,价值远超千金!
中年文士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起身,将手中那卷《澄怀园语》轻轻放在李明面前的旧书堆上,温声道:“此书虽旧,微言大义,或可一观。” 说罢,竟不再停留,转身缓步向店外走去。他的步伐依旧从容,那半旧的藏青直裰融入书肆昏暗的光线,背影显得格外清癯而高远。
“先生!”李明急忙追出店门,然而文华街上人流熙攘,哪里还有那位中年文士的身影?唯有手中那本带着对方体温的《澄怀园语》,沉甸甸地提醒着方才那场如梦似幻的点拨并非虚幻。
李明伫立在书肆门口,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心头一片暖意融融,先前的迷茫与沉重一扫而空。
他低头看着那本旧书,封面上“澄怀园语”四字古朴苍劲。翻开扉页,并无署名,只在右下角钤着一方小小的朱文印章,印文是篆书的“守拙斋主”四字,古拙朴茂,气韵内敛。
守拙斋主?李明默默记下这个名号。这位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府学大儒?致仕的高官?还是……他不敢深想,只觉得今日这场偶遇,如同命运悄然开启的一道门缝,透进了足以照亮前路的光芒。
他小心翼翼地将《澄怀园语》和之前挑选的几本旧书一同结账。那白发老掌柜拨着算盘,报了价,竟出乎意料的低廉。
李明将忠叔给的碎银和铜钱悉数奉上,老掌柜浑浊的眼睛抬了抬,看了看李明手中那本《澄怀园语》,又看了看他脸上尚未褪去的激动与感激,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微笑,默默收下钱,未发一言。
抱着几本承载着“血肉”与“格局”的旧书,李明脚步轻快地走在回客栈的路上。那位“守拙斋主”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在脑海中反复回响,与徐静舟的“人间烟火”、周教谕的“筋骨血肉”之说相互印证、融合,渐渐在他心中勾勒出一个愈发清晰的策论框架。
他甚至开始尝试在脑中构筑一篇全新的“刑赏忠厚之至论”,立意高远,引经据典的同时,融入判例的力量与民生疾苦的考量,自觉比文会上的答卷高出何止一筹!
转过街角,喧嚣的市声扑面而来。悦来客栈那熟悉的招牌已在望。李明加快了脚步,心中充满了久违的笃定与力量。有了今日这番点拨,府试那森严的龙门,似乎也不再那么高不可攀。
然而,当他走近客栈大门,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的脚步猛地顿住,心头刚刚升起的暖意瞬间被冻结!
只见客栈门口围着一小圈人,正对着里面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透过人群缝隙,李明清晰地看到忠叔正挡在张铁柱身前,面色铁青,紧握着拳,手臂上青筋暴起,正与几个身穿皂青色衙役服、腰挎铁尺的官差对峙!
那几个衙差面色不善,领头一个满脸横肉的班头,正用手指点着忠叔的鼻子,唾沫横飞地厉声呵斥着什么。张铁柱站在忠叔身后,脸色煞白,眼中满是惊恐和愤怒,手里死死抱着李明的考篮,考篮的盖子似乎被掀开了,里面的书籍和笔墨有些凌乱。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李明脚底直冲头顶!衙役?他们怎么会找上忠叔和铁柱?难道是……昨夜窗下那枚来历不明的油纸团?!
他怀抱着刚买的旧书,僵立在人群外围,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方才书肆中得遇明师的欣喜荡然无存,府城那繁华表象下潜藏的冰冷獠牙,在这一刻,以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猝然撕开伪装,向他猛噬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