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接过那支浸润了兄长汗水和墨迹的旧笔,笔杆温润,仿佛还残留着兄长掌心的温度。他心头一暖,用力点头:“谢谢大哥!”
晚饭时,饭桌上的菜肴格外丰盛。王氏亲自下厨,做了李明最爱吃的清蒸鲈鱼和冰糖肘子。饭桌中央,还摆着一盘白胖胖、点了红点的“状元及第糕”,寓意不言而喻。
“多吃些,” 王氏不停地给李明夹菜,碗里堆得像小山,“读书费脑子,吃饱了才有力气。”
李承宗也难得地没有在饭桌上考校功课,只是看着李明,语重心长地说:“明儿,报名只是第一步。县试三场,帖经、墨义、试帖诗,考的是根基扎实,心性沉稳。万不可因‘神童’之名而骄躁,亦不可因旁人议论而自乱方寸。记住,心正则笔正,无欲则刚。”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李明咽下口中的饭菜,郑重应道。家人的关爱如同暖流,包裹着他,也让他肩头的责任更加清晰。
饭后,李朗特意将李明叫到书房,将自己当年县试的心得笔记,还有整理得密密麻麻的《四书》章句集注、常用试帖诗韵脚平仄等资料,一股脑地搬了出来。“这些是我当年用过的,虽粗陋,但都是实打实的经验。你脑子好,翻一遍就能记住,但里面的避讳、格式、破题承题的技巧,还需细细揣摩。”
烛火跳跃,映照着兄弟二人伏案的身影。李朗讲得细致,从如何应对考官唱名,到考篮里笔墨纸砚的摆放规矩,再到如何在狭小的号舍里保持卷面整洁,事无巨细。李明听得认真,过目不忘的能力此刻飞速运转,将兄长的每一句话都刻入脑海。窗外秋虫唧唧,书房内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兄长低沉平缓的讲解。这一刻,科举不再是遥远冰冷的制度,而是带着兄长手心温度、浸润着家人期盼的切实之路。
数日后,报名的余温还未散去,李朗的心得笔记也才消化了不到一半。一个秋阳煦暖的午后,李明正在院中槐树下默诵《大学》章句,忽闻前衙方向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辙声,方向似乎是朝着官舍区去的。
他心中微动,放下书卷,踱步到通往前衙的月洞门边,借着门廊的柱子半掩身形。果然,只见两辆颇为考究的青幔马车正停在赵家官舍门口。几个精干的赵家仆役正手脚麻利地从车上卸下几个沉甸甸的大樟木箱,箱子落地时发出闷响。赵文瑞一身簇新的月白云纹锦袍,正站在廊下摇着一把玉骨折扇,指挥着仆役小心搬运。
“慢些!这里头可都是要紧的物件,碰坏了仔细你们的皮!” 赵文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
仆役们唯唯诺诺,更加小心。其中一个箱子似乎格外沉重,两个壮汉抬着也显得颇为吃力,箱底在青石板地上拖曳,留下几道清晰的灰白色划痕。
就在这时,赵文瑞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月洞门,恰好捕捉到了柱子后李明探出的半张脸。他脸上那丝指挥若定的倨傲瞬间如冰雪消融,换上了一贯温雅的笑容,折扇“唰”地一收,遥遥拱手:“哟,这不是明弟吗?可是被这些粗人扰了清静?”
李明见已被发现,索性大大方方走出来,站在月洞门下,拱手回礼:“赵兄言重了。只是听到车马声,出来看看。”
赵文瑞笑着走下台阶,步履从容地踱到李明近前。他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雅的沉水香,眼神落在李明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和亲近:“方才见明弟在此读书,真是勤勉。难怪年纪轻轻便已博闻强识,连那等罕有的毒草都认得。” 他话题一转,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但那探究的目光却如同细针,试图刺探李明反应,“听闻前些日子,明弟可是在街坊邻里间传为美谈了,智救老农,功德无量啊。”
李明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谦逊道:“赵兄谬赞了。不过是恰好在父亲书房杂书中看过那毒草图样,侥幸认出,实不敢当‘智救’二字。邻里乡亲抬爱罢了。”
“诶,明弟过谦了。” 赵文瑞折扇在手心轻轻敲打着,笑容不变,“这‘杂学’也是学,能救人于危难,便是大学问!家父也常言,为官一方,既要通晓经义大道,也要明察秋毫之末。明弟如此天赋,将来前途必不可限量。” 他话锋又是一转,带着几分热络,“对了,听闻明弟已报名今科县试?真是少年有为!愚兄不才,虽早几年侥幸得了个生员功名,却也深知这科举之路的艰辛。明弟若有任何需探讨之处,尽管来寻愚兄,不必客气。”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有恭维,又有试探,还抛出了“共同探讨”的诱饵。李明只觉得眼前这人像一条滑腻的鱼,看似亲近,却总让人抓不住实处。他维持着表面的恭敬:“多谢赵兄关怀。初次应试,只求尽力而为,不敢奢望。若有疑难,定当向赵兄请教。”
“好说,好说!” 赵文瑞哈哈一笑,显得十分爽朗。他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李明身后,看到正从正屋走出来的王氏,立刻又遥遥行了一礼,“李夫人安好。”
王氏微笑着颔首回礼。
赵文瑞这才像想起什么似的,用折扇指了指那几个刚卸下、正被仆役吃力搬进门的樟木箱,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无奈和炫耀:“家父在任上收集了些许典籍古物,此番一并运来了,也好解这异地为官的寂寥。东西粗笨,让明弟和夫人见笑了。” 他话虽如此,但那几个箱子沉重的分量和仆役吃力的模样,却无声地诉说着“些许”二字的水分。
“赵县丞博学雅好,令人钦佩。” 王氏温言应了一句。
赵文瑞又寒暄两句,便借口要指挥安置行礼,告辞回了自家官舍。
李明站在原地,看着赵家仆役将最后一个沉重的木箱吭哧吭哧地抬过高高的门槛。那箱子异常沉重,箱底边缘似乎还沾着些深褐色的泥土,与清源县本地的土色略有不同。抬箱的仆役脚步踉跄了一下,箱子重重磕在门槛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小心点!没吃饭吗?” 门内传来赵文瑞压低却带着薄怒的呵斥。
仆役慌忙稳住,更加费力地将箱子拖了进去,只留下门槛上几道新鲜的磕碰痕迹,和箱体边缘震落下的一小撮深褐色泥土。
李明看着那泥土,又回想起刚才赵文瑞话语里若有似无的试探,以及那辆马车来时的方向——似乎并非从驿站或城门方向而来。他心头那点因报名成功和兄长相助而升起的暖意,被一股无声的寒意悄然覆盖。
“明儿,回屋吧,外头风凉了。” 王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明应了一声,转身随母亲回去。走到院中那株槐树下,他下意识地回头,最后瞥了一眼赵家官舍紧闭的大门。大门厚重,隔绝了内里的一切声响和景象。
就在他收回目光的刹那,一阵风打着旋儿吹过,卷起地上几片落叶,也卷起了赵家门口地上散落的几片枯叶和杂物。在那枯叶杂物之下,刚才马车停驻、箱子卸下的青石板地上,清晰地留下两道深深的、带着特殊纹路的车辙印记,以及几处因重物拖拽形成的、略显杂乱的划痕。那车辙的深度和纹路,绝非寻常运送书籍衣物的马车所能留下。
李明脚步猛地一顿,瞳孔微缩。他记得很清楚,数日前,一个深夜,他因温书口渴去厨房寻水,曾无意间瞥见后衙角门悄悄打开,两辆没有任何标识、样式普通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入,停在了赵家官舍的侧院。当时夜色深沉,他只隐约看到几个黑影将几个同样沉重的大木箱卸下搬了进去,便迅速关门,无声无息。那夜的马车,似乎也有类似深陷的车辙……
当时只道是赵家搬运私人物品,未曾多想。但此刻,这光天化日之下、赵文瑞口中“典籍古物”的箱子,其沉重程度、箱底的异色泥土、还有这与深夜所见极其相似的异常车辙印痕……种种细节如同破碎的珠子,被一种本能的警觉猛地串联起来!
一丝冰冷的疑虑,如同吐信的毒蛇,倏地钻入李明心底。
这赵家,白日里冠冕堂皇运来的“典籍古物”,和深夜那鬼祟送入的沉重木箱……装的,当真只是书卷和古玩吗?
父亲那日沉重的叹息如同警钟,再次在耳边敲响——“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白痕。那沉甸甸的考篮仿佛已提前压在了肩上,里面装的不仅是笔墨纸砚,更有一份骤然沉重起来的、关乎家宅安宁乃至父亲官声的、无形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