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常清晰!但一些极其细微的细节,比如缩釉点边缘的毛刺、墨迹渗透纸背形成的晕染纹路,却显得有些模糊,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需要更集中精神去“回想”,才能勉强补全,且耗费的心力远超记忆文字!
他睁开眼,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图像记忆,可行!但精度和消耗,远不如对文字符号的直接“摄入”那般轻松完美。
那么…声音?
恰在此时,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远处传来了更夫沉闷而悠长的梆子声,穿透浓重的夜色:
“咚——咚!咚!咚!” (三更天)
接着是更夫那带着浓重乡音、拖长了调子的报时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三——更——喽——”
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李明立刻竖起耳朵,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听觉上。他闭上眼睛,努力捕捉每一个音节,每一个语调的转折,甚至那梆子敲击后细微的余韵。
梆子声和报时声在耳边消散。他立刻在脑海中“回放”。
声音的“记忆”瞬间响起!更夫那独特的、带着沙哑和拖腔的语调,梆子敲击的节奏和力度…几乎完美重现!他甚至能“听”出那“三”字发音时舌尖抵住上颚的摩擦感,“更”字尾音那一点点的上扬!比图像记忆要清晰、稳定得多!几乎接近文字记忆的精度!
他兴奋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文字、图像、声音!这能力…竟然是全方位的!
就在他沉浸在巨大发现的狂喜中,准备进一步测试声音记忆的极限(比如尝试记住更夫下一轮报时的所有细节)时——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木轴摩擦声,从书房紧闭的门缝外传来!
李明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狂喜如同退潮般急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冰水浇头般的彻骨寒意!有人!门外有人!
是谁?春桃?不可能!她在外间睡得沉。二姐?更不可能,她绝不会深夜来书房。难道是…父亲?兄长?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被发现!在深夜独自潜入书房,点灯翻书…这行为本身已足够可疑!更遑论他正在测试的是那个被严令保密、视为家族“最高机密”的恐怖天赋!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父亲那威严审视的目光,兄长那炽热期待的眼神,还有那份“绝不可泄露”的沉重警告…瞬间化作无形的巨石,压得他几乎窒息!
他猛地吹灭了桌上的油灯!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书房瞬间陷入绝对的黑暗!只有窗棂透入的几缕惨淡月光,勾勒出桌椅模糊的轮廓。
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声地撞击着肋骨,咚咚作响,震耳欲聋。他像一尊石雕,僵在椅子上,赤着的双脚悬空,脚趾因为紧张而死死蜷缩抠着椅面。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捕捉着门外最细微的动静。
死寂。
只有风吹过竹林,沙沙…沙沙…如同鬼魅的私语。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冷汗顺着他的鬓角、脊背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单薄的里衣,带来一片冰凉粘腻的触感。
许久,许久。
门外再无任何声响。仿佛那一声轻微的“吱呀”只是夜风吹动门轴产生的幻觉,或是某个夜游的老鼠不小心蹭过。
但李明知道,那不是幻觉。那瞬间捕捉到的、带着某种刻意压抑的、沉稳的呼吸节奏…绝非错觉!有人来过!就在门外!听到了?看到了多少?
巨大的惶恐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方才测试能力时的狂喜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冰冷的后怕和一种被窥视的强烈不安。
黑暗中,他蜷缩在冰冷的椅子上,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后怕而微微颤抖。油灯熄灭的焦糊味,混合着墨香和纸张的陈旧气息,在狭小的书房里弥漫。窗外,竹影在惨淡的月光下疯狂摇曳,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过目不忘…过耳成诵…
这究竟是上天赐予的登天梯,还是…一道通往未知深渊的催命符?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千字文》,粗糙的书页边缘摩擦着胸口。书页上那些冰冷的文字,此刻仿佛都变成了无声的嘲笑。那些被清晰烙印在脑海中的字句,如同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无声地注视着他。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清晰的字句在脑海闪过。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 珍宝再珍贵,能换来平安吗?
“资父事君,曰严与敬…” 父亲的威严,君权的森严…
“孝当竭力,忠则尽命…” 竭力的孝,尽命的忠…是否也包括隐藏自己,甚至…扼杀自己?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他猛地想起县学门口那个疯疯癫癫的老书生,蓬头垢面,口中念念有词,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天书”。据说他年轻时也曾是惊才绝艳的才子,后来不知怎地就疯了…人们私下议论,说他“泄露了天机”,遭了天谴。还有茶馆里说书人口中那些光怪陆离的志怪故事——身怀异宝的孩童被妖道掳去炼丹,天赋异禀的少年被权贵囚禁作为工具…
这些曾经只当是遥远传说的碎片,此刻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他的脑海,盘踞不去。在科技昌明的现代,特异功能尚被视为异端或研究对象。在这个蒙昧而等级森严的古代景朝,这种“妖异”般的能力一旦暴露,会引来什么?是帝王的征召?权贵的觊觎?道门的“研究”?还是…被视为妖孽,一把火烧个干净?
李家…这艘清贫、正直却也脆弱的小船,能护得住他吗?父亲那刚直的性子,是护身符,还是…催命符?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磨盘,沉重地碾在他稚嫩的心魂上。兴奋的火苗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深不见底的惶恐。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脆弱。这能力不再是令人欣喜的宝藏,而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随时可能引爆、将他和整个李家炸得粉身碎骨的巨大隐患!
他该怎么办?
藏起来!像父亲嘱咐的那样!深深地藏起来!绝不能让任何人,哪怕是最亲近的家人,彻底知晓这能力的全貌和极限!尤其是今夜这近乎“妖异”的测试结果!《三字经》的倒背或许还能用“神童”的奇迹来解释,但瞬间记忆整页《千字文》,甚至能回溯声音细节…这已经超出了“天才”的范畴,踏入了“非人”的禁区!
他必须像一个最老练的间谍,一个最高明的骗子,将这份天赋小心翼翼地包裹在“聪慧过人”、“记忆力稍强”的平凡外壳之下。他需要伪装,需要克制,需要在每一次可能展露能力的边缘悬崖勒马!这无关信任,而是生存的本能!
黑暗中,李明缓缓地从椅子上滑下来,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抱着那卷《千字文》,如同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角落。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炭盆,冬日里用来取暖,此刻是空的。
他蹲下身,将书卷凑近炭盆冰冷的边缘。昏暗中,他摸索着,撕下了书卷最前面的几页——正是他刚才反复测试、清晰烙印在脑海中的那几页,包括开篇的“天地玄黄”。
他颤抖着手,拿起桌上的火镰和火绒。这一次,敲击的动作因为恐惧而显得笨拙而急促。火星迸溅了好几次,才终于点燃了火绒那微弱的光芒。他将那小小的、跳跃的火苗,小心翼翼地凑近撕下的书页一角。
嗤——
微弱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粗糙的纸张。橘红色的火线迅速蔓延开来,吞噬着墨黑的字迹。火光跳跃着,映亮李明苍白而紧绷的小脸,和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与决绝。纸张在火焰中卷曲、焦黑、化为片片带着火星的灰烬,无声地飘落在冰冷的炭盆底。
他将残存的、没有测试痕迹的书卷,小心地放回木柜原处。然后,他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溜回自己的卧室,轻轻爬上床榻,用冰冷的薄被将自己从头到脚紧紧裹住。
身体蜷缩成一团,牙齿因为后怕和深秋的寒意而轻轻打颤。黑暗中,他睁大着眼睛,死死盯着帐顶模糊的黑暗。
窗外,风声更紧了,穿过竹林的缝隙,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不知哪里的野狗,在无边的夜色深处,发出一声凄厉而悠长的嚎叫,如同为这惶惑不安的灵魂所奏响的挽歌。
烛火已灭,只余下冰冷粘腻的恐惧,如同跗骨之蛆,深深钻入骨髓。过目不忘的能力像一把双刃剑,寒光闪闪地悬在头顶。而他,一个八岁的孩童,一个异世的孤魂,在这陌生而沉重的景朝天地间,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了命运那冰冷而狰狞的獠牙。
前路,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