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朗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依旧剧烈的心跳,但声音里的兴奋和不可思议依旧清晰可辨:“爹,娘!方才明儿醒来,孩儿怕他惊惧伤神,便想转移他的注意,提了提前几日教他的《三字经》。
孩儿只提了开头‘人之初’,明儿便立刻接了下去,不仅将孩儿曾教过的背得一字不差,甚至连孩儿未曾教过的后面篇章,孩儿随意挑出一句,他都能立刻接上!流畅无比,毫无错漏!
这…这分明是过目不忘的天赋啊!”
李承宗的瞳孔猛地一缩,捻着胡须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猛地转向李明,目光如炬,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期待:“明儿,你哥哥所言,可是真的?”
李明只觉得头痛欲裂,无数混乱的念头在脑海中冲撞。他此刻只想安静地蜷缩起来,抵御这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看着父亲那迫切求证的眼神,他虚弱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呐:“…嗯…记得…”
“好!好!好!”李承宗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的激动再也掩饰不住,猛地一拍大腿,在狭小的房间里踱了两步,眼中精光四射,“天佑我李家!天佑我李家啊!此等天赋,闻所未闻!明儿,你再背一遍给爹听听!从头开始,‘人之初’!”
这命令般的语气,带着巨大的期盼和压力。李明头痛得几乎要炸开,眼前阵阵发黑。背诵《三字经》对他来说本不费力,现代的记忆加上这具身体的本能,早已滚瓜烂熟。
但此刻,身体的极度不适和灵魂深处巨大的撕裂感,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他强忍着眩晕和恶心,集中残存的精力,艰难地开口:
“人…之初…性…本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流畅。
李承宗脸上的激动瞬间凝滞,眉头紧紧皱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严厉。难道朗儿看错了?还是明儿伤势太重,方才只是昙花一现?
“明儿!”李朗也急了,他方才明明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蹲到床边,握住弟弟冰凉的小手,声音带着鼓励和急切,“别怕,慢慢来,就像刚才那样!‘性相近’后面是什么?”
李明只觉得哥哥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耳鸣声嗡嗡作响。他努力想聚焦,想调动那清晰的记忆,但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钢针在脑中搅动。
他张着嘴,却像离水的鱼,发不出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冷汗瞬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
“明儿!明儿你怎么了?别吓娘!”王氏看到儿子痛苦的模样,心都要碎了,再也顾不得什么神童不神童,一把将李明抱进怀里,眼泪簌簌落下,“老爷!朗儿!你们别逼他了!孩子才刚醒,还病着呢!他需要静养!静养啊!”
李承宗看着妻子怀中儿子苍白痛苦的小脸和那涣散的眼神,高涨的激动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迅速冷却下来。一丝懊悔和心疼涌上心头。
是啊,孩子刚刚死里逃生,自己怎能如此急切?他长长叹了口气,脸上的严厉被浓浓的关切取代:“是爹心急了。明儿,你好好歇着,什么都别想。”他转向李朗,语气带着告诫,“朗儿,此事…暂且勿要对外声张。明儿需要静养。”
李朗看着弟弟痛苦的模样,也为自己刚才的急切感到愧疚,连忙点头:“是,爹,孩儿明白。”
李明被母亲温暖的怀抱拥着,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带着泪意的馨香,那剧烈的头痛和眩晕感似乎被这温暖隔开了一丝缝隙。他疲惫地闭上眼,意识在痛苦的海洋里沉沉浮浮。
然而,就在这混沌的间隙,一个近乎偏执的念头却异常清晰地冒了出来——证明!必须证明!不是为了神童的虚名,而是为了在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抓住一点点的“不同”,一点点的“存在感”。
他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因痛苦而微微颤动。嘴唇无声地翕动,不是顺着背,而是在脑海中,将刚刚背过的《三字经》开头部分,如同倒放录像带一般,一个字一个字,从尾到头,艰难地、缓慢地…倒着默诵。
“义知不,人…器成不,琢不玉…为所老,学不幼…”每一个字的回溯,都像在泥泞中跋涉,牵扯着脆弱的神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冷汗浸透了里衣。
终于,他积攒起一丝微弱的气力,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在父亲和哥哥担忧的注视下,用尽全身的力气,用一种近乎呓语的、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的方式,将那几句《三字经》倒着念了出来:
“…义知不,人…器成不,琢不玉…为所老,学不幼…宜所非,学不子…惰师,严不教…过父,教不养…”
声音微弱如风中残烛,却字字清晰,如同珠落玉盘!虽然只是短短几句,但这匪夷所思的倒背能力,如同平地惊雷,再次将李承宗和李朗震得魂飞天外!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李承宗脸上的懊悔和关切瞬间被一种极致的震惊所取代。他张着嘴,捻着胡须的手僵在半空,仿佛石化了一般,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死死地盯着李明苍白的小脸。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从九天坠落的稀世奇珍,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近乎敬畏的震撼!倒背如流!这…这已不是简单的过目不忘可以形容!这是何等妖孽…不,是何等天赐的神异之才!
李朗更是直接倒抽了一口冷气,身体猛地一晃,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桌子才站稳。他看向弟弟的眼神,充满了彻底的、颠覆认知的惊骇。方才的正背已足够惊人,这倒背…简直是闻所未闻!弟弟小小的身躯里,究竟蕴藏着何等可怕的禀赋?
王氏也惊呆了,连哭泣都忘了。她低头看着怀中紧闭双眼、眉头紧锁,仿佛耗尽了所有心力而陷入半昏迷的儿子,再看看丈夫和长子那副如同见了鬼(或者说见了神)的表情,巨大的震惊和茫然席卷了她。
她只是本能地将李明抱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护住他,不让他被这过于骇人的天赋所惊扰或吞噬。
“祖宗显灵…祖宗显灵啊!”李承宗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声音嘶哑颤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激动,他猛地转身,朝着北方(象征祖先的方向)深深一揖,眼中竟有泪光闪动,“此子…此子乃天赐我李家之祥瑞!我李家…中兴有望!中兴有望啊!”
李朗也激动得难以自抑,他几步走到床边,看着弟弟憔悴却仿佛笼罩着一层神异光芒的小脸,声音带着无比的郑重和决心:“爹!明儿有此天赋,实乃旷世奇才!孩儿定当竭尽全力,护他周全,助他成才!我李家门楣,必将因明弟而光耀!”
李承宗用力地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在李明脸上,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冀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绪,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事,列为家中最高机密!除我四人外,绝不可再有第五人知晓!春桃、小石头那边,朗儿,你去交代清楚,务必让他们守口如瓶!明儿有此天赋,是福亦是险!在他真正长成参天大树、拥有足够自保之力前,绝不能泄露分毫!否则,恐招致不可测之祸!”
“是!爹!孩儿明白!”李朗肃然应道,神情无比郑重。
“夫人,”李承宗又看向妻子王氏,语气柔和了些,却依旧带着命令的意味,“明儿就交给你了。悉心照料,让他尽快康复。所需一切药物补品,不必吝惜,直接去库房支取,若有不足,立刻告诉我!我要他最快的时间好起来!”
“老爷放心,妾身省得。”王氏抱着李明,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易碎琉璃,用力点头。
李承宗最后深深地、充满期许地看了一眼昏睡过去的李明,仿佛要将这小小的身影刻入灵魂深处。
他这才转身,带着李朗,脚步沉稳却难掩内心激荡地离开了房间,背影在门口的光影中显得异常挺拔,仿佛承载了整个家族沉甸甸的未来。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浓重苦涩的药味在空气中无声地弥漫。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西山,暮色如同温柔的潮水,悄然漫过窗棂,将屋内的一切轮廓都晕染得模糊而柔和。
春桃和小石头轻手轻脚地进来,重新点起了油灯。昏黄如豆的灯火在灯盏中跳跃着,将温暖而微弱的光晕投在床边。
春桃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湿布巾,轻柔地擦拭着李明额头和脖颈间渗出的冷汗。她的动作极尽温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小石头则安静地蹲在角落的药炉边,拿着把小蒲扇,屏住呼吸,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扇着炉火,生怕弄出一点大的声响惊扰了少爷。跳跃的火光映着他专注而紧张的小脸。
李明其实并未完全沉睡。身体和精神巨大的消耗将他拖入了半昏半醒的迷蒙状态。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悬浮在温暖的深海里,母亲的怀抱是唯一的依托。外界的声响隔着水幕传来,模糊不清。父亲那“祥瑞”的宣告、哥哥“光耀门楣”的誓言、还有那“绝不可泄露”的严厉叮嘱…这些字眼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意识的迷雾,沉甸甸地烙印在他混乱的心底。
祥瑞?光耀门楣?最高机密?李明在意识的深渊里无声地咀嚼着这些沉重的词汇。冰冷的荒谬感再次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一个被现代科技洪流抛入蛮荒古代的孤魂,一具承载着未知期盼的稚弱躯壳,一种如同双刃剑般的天赋…这就是他“新生”的开端?
夜风渐起,带着庭院里草木的微凉气息,从窗棂的缝隙间悄然潜入,吹得桌上那点如豆的灯火不安地摇曳了几下。墙壁上,光影随之晃动、拉长、变形,如同蛰伏的巨兽,又似不可预测的命运之影。
窗外,竹影婆娑,在渐浓的夜色中沙沙作响,声音单调而悠长,如同古老岁月低沉的叹息,一声声,敲打在寂静的深夜里。
李明蜷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感受着那真实的心跳和体温,这几乎是他在这陌生天地间唯一能抓住的、带着温度的锚点。然而,灵魂深处那巨大的空洞和冰冷,却并非这怀抱所能温暖。前路茫茫,如同窗外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沉重地压在他稚嫩的心头。
家,似乎触手可及,温暖坚实。而“我”,却像一缕无根的浮萍,在时空的乱流中,被一个名为“天赋”的漩涡裹挟着,身不由己地飘向未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