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头里的水哗哗地流着，冰冷刺骨，可陆大柱心里的那股燥热却怎么也浇不灭。
他听见身后周正阳他们讨论完了，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是江晚的声音。
“大柱哥，早点回去歇着，明天还有的忙呢。”
陆大柱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把水龙头拧得更紧，再用力甩了甩手上的水，闷着头走出了院子。
那台崭新的机器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个沉默的怪物，而周正阳就是驾驭这个怪物的人。
他不一样。
第二天，作坊里的人都察觉出陆大柱的不对劲。
他干活比平时还猛，话却比平时还少。
两百斤一袋的白糖，以前他都是跟人搭把手，今天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就往肩上扛，一连扛了三趟，脸不红气不喘，放下麻袋的动静震得地面都颤。
熬酱的大铁锅需要挪位置，周正阳刚设计好一个用滚木和杠杆的省力方案，图纸还没递过去。
陆大柱已经一个人走到锅边，双臂抱住锅沿，硬是凭着蛮力把那几百斤的铁疙瘩给挪到了指定位置。
作坊里的几个年轻人看得直咋舌，想上去喊声好，却被他那张黑得能拧出水的脸给吓退了。
“大柱哥，你慢点，这个角容易磕到手。”周正阳拿着个扳手走过来，好心提醒。
他看见陆大柱正准备搬运一摞垒得老高的空果酱瓶木箱。
“我帮你扶着点，或者咱们分两次……”
“用不着！”
陆大柱粗声打断他，胳膊一用力，把那半人高的木箱摞子整个抱了起来，绕开周正阳，大步流星地送进了仓库。
周正阳伸着手，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
院子角落里，陆亦川皱了皱眉。
江晚把一切看在眼里，没出声，只是转身对周正阳讲：“正阳，你过来一下，机器的润滑油配比，我们再合计合计。”
晚上回到家，陆二婶端上来的红烧肉都堵不住陆大柱心里的气。
他扒了两口饭，就把筷子重重地拍在了桌上。
“还吃不吃了？”陆二婶眼睛一瞪。
“不吃了！气饱了！”
“谁给你气受了？说出来，你爹给你做主！”陆二婶把围裙往身上一擦。
陆大柱闷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还不是作坊新来的那个……叫什么周正阳的！”
“人家怎么你了？”陆二叔嘬了口烟，抬起眼皮。
“他……他一来就指手画脚！什么都想插一杠子，好像作坊里就他一个能人似的！”陆大柱越说越气，“不就是会摆弄个破机器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扛活儿搬东西，他还不是得靠边站！”
陆二婶听完，非但没帮着他说话，反而一撇嘴。
“我当是什么事呢。人家是技术工，是文化人，靠的是脑子。你跟人家比搬东西，那不是拿自己的长处比人家的短处吗？”
她用筷子敲了敲碗边，语重心长地劝。
“大柱啊，娘说句你不爱听的。现在不比以前了，光有力气不行，脑子也得跟上。你有空跟人家置气，不如多学学人家是怎么想事情的，怎么动脑子的。你看看晚丫头，再看看亦川，哪个是靠傻力气？”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陆大柱心里最痛的地方。
他最怕的，就是别人说他傻，说他只有一身傻力气。
他猛地站起身，凳子被带得“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我就是个出傻力气的！行了吧！”
他冲着他娘吼了一句，转身摔门进了自己屋。
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李小翠问他跟周正阳谁更厉害的话，又一遍遍地响起来。
他没人家脑子活。
他娘也说他只有傻力气。
那李小翠……是不是也这么想？
江晚家里，灯还亮着。
“大柱这股劲儿，是跟自己较上了。”陆亦川把一个削好的苹果递给江晚。
“是心病。”江晚咬了一口苹果，脆生生的，“他过去引以为傲的东西，现在突然觉得不够用了，心里慌了。”
“周正阳的出现，只是个引子。”她慢慢分析，“他看到了另一种价值，一种他以前没接触过，也不具备的价值。他怕自己被比下去，更怕……被淘汰。”
“那怎么办？找他谈谈？”
“不能谈。”江晚摇头，“现在跟他谈，他什么都听不进去，只会觉得我们也在教训他。堵不如疏，得给他找个地方，让他把心里的那股劲儿使出来，还得是往对的方向使。”
陆亦川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他的价值，不光是力气大。”江晚的眼睛在灯下亮晶晶的，“他熬了那么多年的酱，对山楂、对糖、对火候的感觉，是刻在骨子里的。那是周正阳对着图纸研究三天三夜也学不来的东西。那是他的‘技术’，只是他自己没发觉。”
她放下苹果，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我们得让他自己发觉。”
第二天上午，江晚把作坊几个骨干都叫到了院子里。
陆大柱磨磨蹭蹭地站在人群最后面，周正阳则站在另一边，两人离得老远。
江晚清了清嗓子，宣布了一件事。
“咱们的果酱现在销路不愁，但不能总守着一样东西。我琢磨着，开发一个新产品。”
她拿起一块样品，展示给众人。
“这个，我管它叫‘浓缩果干’。酸甜有嚼劲，方便携带，保质期也长。要是能做成，又是一条新路子。”
大家立刻来了兴趣，围上来看。
“为了这个新产品，我决定，成立一个专门的研发小组。”江晚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这个小组，由我亲自带队。”
她顿了顿，扫视了一圈。
“小组的核心成员，需要两个人。一个，要懂技术，会算数据，能帮我们改进工艺和设备。这个人，是周正阳。”
周正阳扶了扶眼镜，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陆大柱把头埋得更低了，心也沉到了谷底。
果然，没他什么事。
“而另一个人……”江晚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她直接看向了陆大柱。
“我需要一个对果子最有感情，对味道最敏感，能尝出最细微差别的人。这个人，除了陆大柱，我想不出第二个。”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周正阳。
陆大柱猛地抬起头，满脸都是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