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日影西斜,光芒不再炽烈犀利,将苏小小英气勃勃的五官,映得柔和起来。
今日是凌迟太医沈琮的第三日,苏小小如愿以偿,看到了刽子手取出沈琮心脏的最后一刀。
她出钱请的画师,更是将那血淋淋的刑场景象,画得细致。
苏小小给九泉之下的姐妹秦婉婉,烧了这幅画,外加厚厚几叠纸元宝,用从前相聚又离别时的口吻说道:“妹子,仇报了,你就别做不散的冤魂了,安心投胎去,上路前若有空,给我托个梦。”
了却这桩大事后,苏小小带着平静的心情,回家。
不想,来到自己的蜗居前时,却看到一个面色很不平静的人。
“魏医正?你,你刚哭过?又怎么了这是?”苏小小盯着蹲在自家门槛上的魏吉,不耐烦地问。
这男人动不动就哭鼻子,她都已经习惯了。
可是,他别蹲在她家门口哭鼻子呀!弄得好像被她苏小小始乱终弃、来讨说法似的。
所幸此刻是晚膳时辰,左邻右舍都在生火做饭,无人注意这个哭包。
魏吉跟着苏小小跨进院子,一副天塌了的表情:“刘姐姐要被送去西羌,嫁给那个蛮夷糟老头子!”
“啊?”苏小小也失去了表情管理能力。
前日她与魏吉采了一大捧野花,回到樊勇墓前时,听冯啸说,圣上要在宗室女里新选一人,替代永平公主去和亲。
没想到,竟是刘颐!
“刘娘子,她不是被贬为庶民了么?”
魏吉扁着嘴:“起起伏伏,一道圣旨的事儿而已。我今早进宫给尚仪局的女官送药方,她吩咐我赶紧去宝丰殿,给新封的和亲公主请平安脉。我还纳闷,这是建康城还是安庆府的宗室女啊,咋这么快就到钱州了,哪里晓得,竟是刘姐姐!连封号都定好了,叫解颐公主。说是寓意越、羌两国世代和睦,万民喜笑颜开。一定是那个姓穆的汉官想出来的,他不是和你救过刘姐姐么?他多半那时候就记住了,刘姐姐长得好看……”
“哎哎,你别芭蕉秆子做木桩,经不起敲打地胡说一通!”
苏小小对侠义心肠的穆宁秋,印象甚好,此际听魏吉说着说着,竟将乱棍挥到了那善人身上,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魏吉嘟囔道:“我哪里胡说了,你不觉得吗?那人一看,就像长了八百个心眼子。”
苏小小翻个白眼,在巴掌大的天井里坐下来,打开路上买的枣泥荷叶饼,啃了两口,继续对魏吉道:“我且问你,你见着刘娘子后,她是喜是忧?”
“她……”魏吉踟蹰片刻,才道,“她不喜不忧,我当时有些着急,与她说,圣上那样对郡王,你怎么还答应去西羌和亲。”
“切……”苏小小嗤一声道,“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是罪臣之后,难道还能与天子讨价还价不成?”
魏吉泄气道:“我也以为她会像你这样呛我,但她和我说的是,她想明白了,去西羌和亲,不是君王事,是,是社稷事,她愿意去。”
不是君王事,是社稷事。
苏小小咀嚼着这句话。
她对刘颐的所知,一半来自魏吉,一半来自冯啸。
魏吉这胆小鬼,在男女之情上,倒不遮遮掩掩了,已向苏小小吐露过,自己打小爱慕刘颐,如今只想快些与刘姐姐成亲。
而冯啸告诉苏小小,江夏郡王是一位敢于为民请命的贤王,刘颐骨头硬又有仁心,颇肖其父。
苏小小暗道,怪不得刘颐能说出“此乃社稷事”这样的话,而不再耽于家仇,她去和亲,令汉、羌结盟更牢固,威慑北燕不敢动辄犯阙,与她父亲心念苍生,是一样的,她一定认为,对父亲的效仿,就是最好的怀念。
苏小小思及此,抬眼盯着魏吉,认真道:“你来我的地盘上,与我倒再多苦水都没用。你若真离不开刘娘子,不,现在是解颐公主了,你若真不想与公主分开,就去求圣上,准你作为陪嫁的医官,和她一起出塞。”
魏吉闻言,目光一凝,旋即并没有震惊或躲闪,而是快速眨动眼皮,显示出被点化后的思忖。
二人正处于谈话的短暂间歇之际,门外响起一个女声:“小小回来了?”
冯啸推开虚掩的柴扉,走进天井,看到魏吉也在,且满面愁容,猜也猜到他所为何事。
苏、魏二人抬头去看冯啸,不约而同地发现,与前几次见面相比,好朋友的精气神有焕然之相,仿佛飞蛾终于冲破了雾障似的。
冯啸开门见山道:“我要陪解颐公主,去西羌。”
回应她的,果然是两副惊愕的表情。
冯啸语气平宁,但也并不刻意惜言如金,又继续告诉苏小小与魏吉,前日傍晚,借住在樊家铺子里的刘颐,接了圣旨、被内侍接入宫中居住后,姑母樊哙立刻让霍庭风去冯府知会了冯雅兰与冯啸。
“我想了两天,今日一早,就与外祖母交待了心思,我也想离开钱州,去北边。阿祖同意了。我就上鸿胪客馆找穆枢铭,正碰上宫里的阁长来传圣上口谕,大越会遴选工匠艺人,随护卫们一同去西羌。穆枢铭将我的请求与内侍说了后,方才,圣旨到了冯府,圣上准我陪嫁,给了我与内侍一样的阁长之职,还命我再挑些信得过的人。”
苏小小听完,试图努力接住这一波又一波太突然的消息。
她想,冯啸与刘颐,如今其实同病相怜。钱州,乃令她们伤心的故国,和亲,则是不但能疗伤、更能走入一片新天地的选择。
这个瞬间,苏小小惶恐又真实地感到,有陌生但澎湃的情绪,从自己心底深处,汩汩上涌。
那也是一种关乎人生选择的激情,犹如远远近近的声音在与她对话。
你呢?苏小小你呢?你与她们终究不是一类人么?你终究只能留在钱州城南,继续过着穿街走巷磨嘴皮子的日子么?你想去一个更刺激的地方么?
苏小小不敢立时去攥紧那些声音,唯有带着几分恍惚惘然的神色,向冯啸道:“你是不顾一切救过解颐公主的,圣上和羌国使者,定将你视作公主最好的左膀右臂。”
她话音刚落,魏吉忽然开腔,嗓音颤抖:“如果我们还在江州多好,如果此处,还是庐山脚下,多好。为何短短三年不到,什么都变了。”
苏小小忽地眉头一拧,终于爆发了:“哭哭哭,你个板马养滴,一天到晚只晓得哭。老子不是给你出过主意了么!你也跟着一道去呐!你本来就是医官,不必像内侍那样切了下面,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陪嫁到西羌!”
魏吉被这一通泼骂震慑住了,目光在苏小小与冯啸面上打个来回,下个动作竟是抓过苏小小啃过几口的荷叶饼,咬了一块,猛嚼一通。
冯啸平静地看着眼前二人殊途同归的应激表现。
少顷,她才又开口问道:“咱们,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