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洛一带水系发达,农耕智慧最是上乘的汉民,在此地生息繁衍千百年,种的粮食,自然不会只局限于麦子与高粱。
并且,此地的水稻,成熟时间要比南方的长,品质强过南方一些。
冯啸咬一口不再烫嘴的米皮子,齿颊间,都是熟悉的稻米清香。
又因黄河水稻是两年三熟之故,今秋新米自是尤有天然的黏性,做成皮子后,再薄,也不会断,弹性如富含胶质的鱼皮,嚼起来别有趣味。
再细品米皮卷里的馅料,每份包的各有千秋。
一份是新鲜的猪肚丁,加盐,与剁碎的旱葱、红茱萸炒熟。
一份是腊肉腊肠末,蒸熟。
再一份则是素馅儿,本地人称为“菜蟒”,乃用煮熟的绿豆粉条、烫熟的韭菜木耳,切小段,拿米醋拌了,再混合炒鸡蛋块。
这些馅料,或浅粉,或酱红,或是黄、绿、白、黑相间,被卷在象牙色的米皮子里,似朦胧幻彩的梦,单论“色香味”中头一个的“色”字,就已不输水席里那盘盘碗碗的硬菜了。
待入口,脆嫩的肚丁,油润的酱肉,清口的蔬菜菌菇,淋漓渗出的荤鲜和素鲜,汤汁裹着弹滑的米皮子,挑诱着食客舌尖上的每处味蕾。
再热络络地滚入喉咙深处,直至落进肠胃,仿佛拨动了食客脑中的某个机关,快感满溢,四肢百骸都似在寒冬里沐浴到温泉,令人满足极了。
冯啸吃得快活,吃相虽不是狼吞虎咽,却也绝无忸怩之态。
眨眼间,她面前的盘子,就空了。
她吃的时候,本是能感到,咫尺对座的穆宁秋,节奏明显比她慢许多,偶尔吃一筷子而已。
此刻抬头,冯啸才看清,穆宁秋的目光,落在店家夫妇做米皮子的手法上。
“原来是拿米浆倒在纱布上,靠竹屉下冒上来的蒸汽熏得凝结成熟,再盖上馅料,折叠起来出锅。”穆宁秋喃喃。
“嗯,果然庖厨高手在民间,挺难的,学不会。”冯啸摇头。
“哪有练枪难,”穆宁秋嗓音沉柔,带着水到渠成的松弛,“多试几次就好,我学了,做给你吃。”
冯啸闻言,目光转回来,也并未赧然,而是同样自然地接住穆宁秋眼里的温和笑意,唇角微抿:“好啊。”
很多时候,红尘相逢的男女,就是这么奇怪又叫人欢喜。
一月前,几天前,或者哪怕是今日晨间,如果与商讨共事或分享计策无关,两人像这样四目相对时,还是会感到若有若无的局促。
微妙的变化,不期而至,又如期而至。
虽眼下,一个“好”字之后,不必再有辗转罗织的言语,去冒失地说破雪夜之中、灯影之下的甜蜜,但二人都捕捉到了心府深处的悸动。
并且确信,将来,一定会发生点什么。
“没吃饱吧?再来碗醪糟鸡蛋羹?”穆宁秋开口问道,他可不想那么快就回官驿。
“两碗吧,你也喝。洛阳繁华,不缺稻米,酿的酒一定不输淮扬和开封的。”冯啸也还想继续坐一会儿。
又不冷,心热着呢。
醪糟鸡蛋羹端上来,果然气味醇和、滋味甘柔。
冯啸尝几勺后,觉得自己从嘴巴到心里,已甜暖够了,遂回归正事。
“闵太后,应是觉着,我们越人给她的投名状,交得够有诚意了吧?”
穆宁秋点头:“你给她做晚膳时,太后没再提被你算计的话,她是聪明人,一定在见到解颐公主前,就想明白了,你们只能选择与她拧成一股绳。而越国女帝,为了自己江山的安稳,也不会对你们不闻不问的,往后必会源源不断地支持和亲公主,支持大羌的亲汉贵胄。”
冯啸忽生感慨:“说实话,公主居然答应来和亲时,我最初也和坊间闲人一样,有点想不通。圣上再是发诏罪己,再是为江夏王平反复封,毕竟算与公主有家仇,公主怎能这样快就释怀呢?”
穆宁秋道:“公主不是说过,自己出塞,是为社稷事,不是为君王事吗?”
“这是一念之发端,没错的,”冯啸搅动着醪糟中的鸡蛋液,和声道,“但这一路,只是钱州到洛阳的运河航程,我们遇事与处置,就没闲过,那日设局时,公主说,她与我、与苏小小,我们和前朝万里赴戎机的花将军一样,能在天地间闯荡、不惧未知,真是太好了。她一点也不后悔,踏上和亲之路。”
穆宁秋太理解眼前女子,还有她的解颐公主和挚友苏小小,理解这些女子基于旺盛的生命力与天生的勇悍气魄,而展现出的意志。
就如闵太后,即使被放逐沙漠,也顽强地活了下来。
经历过最残酷的沙场恶战的穆宁秋,在二十二岁回到金庆城。羌汉贵胄的千金女孩们眼里,他是年轻倜傥、冉冉升起的臣子,穆宁秋却深知,自己的心已经不是懵懂少年郎的心。
他对娇艳迷人但只能活在平地坦途上的牡丹,毫无兴趣了。
他欣赏不惧风霜的雪莲。
情爱的激发,也必须来自这种赞赏乃至崇拜的催化。
宁静又澎湃的洛阳冬夜里,直到更锣之音报响亥时,冯啸与穆宁秋才离开小食摊,踏雪东行,回到官驿。
大白鹅冯不饿,在院子里打转多时,羽毛上的积雪已化成水,此际见到两位祖宗终于出现,它水灵灵地扑过来,在二人脚边好一通蹭。
穆青走上前,手里提溜着一棵被鹅啄得只剩帮子的大白菜,显然和冯不饿一样,在等主人。
冯啸压着声音,简略道:“你随穆大人进房说,我先回公主的院里,不要急着一起议事,免得隔墙有眼。”
不多时,迈入自己客房的穆宁秋,关上房门后,听到了自己与冯啸估计到的答案。
“阿郎,小的打探到了,卖活驴的汉子,果然是外乡人,路引上是凤翔籍。约莫半月前,进的郑州。”
穆宁秋凝眉,细细回忆。
他记得,船队离开扬州时,那位郑州籍的知府,见嵬名德旺对名动天下的淮扬菜毫无兴趣,曾揣着讨好的腔调,与德旺说过,河南驴肉是一绝,若早几十年,还能吃到活叫驴。
当时,公主就面色不善,说了几句不可虐食的话。
扬州到郑州,小船走运河,不过十日,大船慢,又沿途停泊补给、商贸,才需一个月。
多出来的半个月,足够有些人,安排他们的计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