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越国这个职位不低的女官,要给自己下厨做吃的,闵太后容颜枯槁的脸上,浮现出好奇之色。
“你,不是贵人家的孩子吗?你的尊长们,难道会准许你做奴仆做的事?”
“回太后,下官的外祖母,曾受封县主。但下官从小喜欢研习炊事,阿祖开明,不但不禁,还每每吃得很开心。”
想到疼爱外孙女、又支持外孙女出来闯荡的冯雅兰,冯啸眉梢眼角的思亲之情,自然流淌。
幸福回忆中透出的暖意,很真实,教闵太后看得分明。
太后只觉着,咫尺回话的,与其说是什么一板一眼的越国使者,倒毋宁说,是个行止不掩赤子之心的晚辈。
二人之间的异族隔阂、君臣鸿沟,又淡去几分。
闵太后缓缓开口:“孩子,你们越国很重礼数,自我到访香山,洛阳府送了好几次城中的厨子来。这山上山下,也有很像样的素馔食肆。老身却不喜欢他们做的吃食。什么白萝卜仿成燕窝,豆腐仿成煎肉,山笋仿成鱼翅。吾等茹素之人,发愿是慈心仁念,不是要从豆腐里吃出肉味来。这般将果蔬瓜菜做成水族与禽兽的模样端上来,与不忌讳杀生,又有何区别?”
闵太后说得直接,语气倒并不激越,看着冯啸的目光也依然和善慈祥。
言下之意,实非对这礼数周到的越国女官撒气,不过是提醒她,若端上来的也是仿荤素馔,就别白忙活了。
冯啸起身行礼:“太后,洛阳这样的神都上州,一些斋馆喜欢素菜仿荤,并非要冒犯佛门中人,而是,吸引那些无肉不欢的食客,也来尝尝。他们中有些,会明白,原来世间美味,并非只有荤肉和香辛调料,说不定往后的饮食里,就自然而然地多些蔬菜。这再实际上,也是减少了杀生呐。”
年轻的女官并未谄媚地顺着异国掌权者的话,溜须拍马,而是有一说一、平心静气地回应,闵太后反倒喜欢这样的晚辈。
她想起自己从部落嫁到金庆城时,羌国的皇室贵胄们,常常讥讽闵乞部的先辈们吃烟熏马肠,得罪了天上的神马,所以骑兵的战力每况日下,终于臣服于羌人。
当年才十三四岁的闵月儿,只不过简单回了一句嘴,就被王后拉出来要鞭打,幸亏韩多荣挺身而出,为她扛下了十鞭子。
已经或将要在异乡、异国生活的人,本能地回护自己老家、母国的饮食,太正常不过了。
闵太后于是宽厚地笑笑:“唔,是老身错怪你的族人们了。如此看来,素菜荤做,也是一桩能结善缘的好事。”
冯啸恭敬道:“多谢太后。不过,下官要做的素馔,的确不会仿成肉食。”
“老身也不吃现摘的新鲜瓜蔬。”
“哦……”冯啸佯作沉吟。
她不能立马表现出了然之色。
她怕闵太后意识到韩多荣事先多嘴,会愠怒。
上位者喜欢的是,臣服者自己去花心思观察他们,而不是直接从其他臣服者那里打探他们。
冯啸于是思忖片刻,似在认真盘划所带食材之后,方道:“下官向太后保证,并无新鲜的菜蔬。”
“唔,那就有劳冯阁长了,”闵太后转头对婢女道,“你们引着越国的贵人,去禅房的灶间。”
……
掌灯之际,冯啸大功告成。
婢女和小沙弥,在屋中的四张食案上,摆好素馔。
每张案几上,都是两只小碟、一只大碟、一只大碗。
闵太后乍望去,但见黑白红金的一片,倒的确没有鲜嫩的绿色。
冯啸走到太后的主位前,一一为她解说。
小碟里,是凉拌菜。
一道是花生拌豆干。花生先去衣炸过,豆干切丁后,加上米醋、胡麻油拌匀。由于闵太后不吃新鲜菜叶,这道菜里本来画龙点睛的芫荽叶便只能隐身。好在冯啸用的豆干,是钱州特产的五香豆干,滋味本就比现磨点出的老豆腐浓郁。
另一道拌菜,是洛阳特产:银条。
洛阳人说的“银条”,乃一种本地野菜的根,长于土中,挖出洗净后,却洁白如玉、爽脆滑溜。冯啸前日,在驿馆里吃过,觉得甚是美味,便记下了。
驿馆厨子是用猪油猛火去炒,冯啸今日的做法,则是将它与泡发的干蕨菜一同切段,略烫断生后,加入细盐和沙糖汁,再将西域入泊的干辣椒,切丝、热油炝过,淋在银条上。
大碟子里的热菜,又回到了冯啸擅长的家乡菜,钱州特色,叫作“炸响铃”。
风干的豆腐衣,在山泉水中浸泡少顷,就会变得像棉布一样柔软。取出沥净水分,铺上馅料,卷成长条后再切段,入油锅炸至金黄,状如铃铛,食客一口咬下,“咔嚓”一声脆响,所以被称作“炸响铃”。
钱州因有江有湖,靠水吃水,炸响铃的馅料,以虾茸、鱼茸为常见,也有用肥瘦掺半的猪肉、加上清香的荠菜做馅。
闵太后不吃荤,冯啸就用蕈子粒、笋干粒,再加些白豆干颗粒,加上芋粉浆,混合成湿漉漉的馅料,能结实地糊在豆腐皮的里层,入锅亦不会露馅。
至于那碗冒着腾腾热气的汤面,用的则是江南永嘉府的楠溪素面,细如银丝。
这种清汤面本来索然无味,但附上浇头,就大为改观了。
冯啸烹饪的面浇头,是萧山萝卜干加上熏豌豆。
冯啸一一解说完,敛袖禀道:“太后,下官在这三菜一汤面里,用的花生、豆干、豆腐衣、萝卜干、蕈子、蕨菜干、笋干等,都不是现采现摘、生机尚存之物。哪怕这‘银条’,因现下正是隆冬时节,它也远未发芽,与枯木无异。”
“是与枯木无异,但滋味,却上佳,”闵太后夹了一根呛拌“银条”尝了,点头认可,又夹一块金黄诱人的“炸响铃”,送入嘴里,饶有兴致地咔嚓咔嚓咬几次,品咂咽下后,笑道,“还真是挺响的。来,你们不要拘礼,都举箸吧,先吃这个炸响铃,若冷了,你再怎么嚼它,它都不会响咯。”
冯啸也好,左右盯着情形的穆宁秋与韩多荣也好,闻言皆松了口气。
显然,太后挺喜欢冯啸烹饪的这几个素菜。
“孩子,你可真是有心了,”闵太后饮下一小碗热汤面后,看向冯啸,“你们汉人有句话,十指不沾阳春水,说贵人家的女娃娃,最是要把一双手养得如凝脂般,绝不能洗衣、庖厨。难得你阿祖,不在意这个。来,让老身看看你的手。”
冯啸将手放在闵太后掌上,闵太后笑了:“还有茧子呐,哦对了,你会使刀剑。但我们大羌,气候干燥,你再是无所谓,皮肤裂了总是疼的,回头,老身给你一些我们闵乞部才会做的马油草药膏,你与公主,涂在手上。”
冯啸俯身谢过,趁着“手”的话头,向闵太后道:“回太后,下官的阿祖,在下官很小的时候,就教我,人的手,是拿来用的,不是做摆设看的。我们越人手巧,大到修筑城池,小到刻制泥范。此番公主带来了大藏经中的上百卷,近日正在洛阳官刻坊刻印,太后可要移驾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