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嬷嬷会意,捧着红木食盒往西跨院去。
盒里装着段铭浩当年私通胡姬的证物,还有半块沾着胭脂的族谱残页。
城北赌坊里,段骋正搂着胡姬吃酒。接到食盒时醉眼乜斜:“祖母让我收拾明熙那杂种?简单!”
……
段明熙处理完盛世堂事务返家途中,远远瞧见十余骑踏雪而来。
马蹄将扫净积雪的官道踩得泥泞不堪,领头那匹枣红马直冲他面门扑来。黑脸随从拽着他衣角急退三步,堪堪避开第一波冲撞。
第二匹乌云踏雪的骑手却已欺到跟前。段明熙仰头望着即将踩碎自己天灵盖的铁蹄,瞳孔微缩间已认出鞍上之人。
“贰瑾,斩!”
话音未落,原本其貌不扬的灰衣仆从猛然自背后掣出长剑。
寒光如电掠过马颈,碗口大的创口喷出三尺血柱。那骏马甚至来不及嘶鸣,斗大的头颅便裹着碎雪滚落在段骋脚边。
“追风!”段骋随倒毙的坐骑摔在冻土上,半截身子陷进雪堆。他捧着尚在抽搐的马首,赤红双眼几乎要沁出血来。
同行少年们慌忙勒住受惊的马匹,雪地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嘶鸣。
段明熙掸了掸狐裘上的冰碴,示意贰瑾将染血剑锋在雪堆里擦拭干净。这动作落在段骋眼中,霎时激起更深的恨意:“你竟敢当街斩杀我的坐骑!信不信我禀告祖父…”
“堂兄莫急。”段明熙踱步上前,鹿皮靴碾过尚带余温的马血,“十八岁的人还这般莽撞,倒像是被人当枪使的愣头青。”冰凉指尖拍打着段骋涨红的面颊,惊得对方喉结滚动却说不出话。
围观人群里几个镖师模样的汉子看得直咂舌。为首的姜蒙攥着酒碗低声问酒肆掌柜:“这公子哥儿什么来头?”
“原是北段家的少爷。”掌柜收过碎银,压低声音道:“自打南段出了位知府大人,他们这房便败落了。如今敢跟本家叫板,怕是…”话未说完,街角突然传来铜锣开道声。
姜蒙将酒碗重重一放。
他奉司徒将军之命护送棉商梁易来冀州,眼见棉价已飙至四百五十文,偏那姓梁的还在囤货居奇。想到昨夜街头冻毙的流民,他胸口像堵着团浸水的棉絮。
“回客栈。”姜蒙摸出几枚铜钱拍在桌上。
临出门前又瞥了眼远处雪地上的血渍,那抹猩红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世子爷分明说过囤棉是为平抑市价,可如今...他甩甩头,深一脚浅一脚踩进新落的雪里。
……
段家宅院笼罩在铅灰色天幕下,檐角冰棱闪着寒光。
段骋裹着三床锦被仍止不住发抖,炭盆将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贱种...跪下!”他突然嘶吼着坐起,又猛地栽回枕上,“别砍我的头!”
“我的儿啊!”段三夫人捏碎了帕子里的安神香囊,香灰在裙裾洇成灰蝶。
她瞥见窗外飘雪中段老夫人远去的轿辇,牙关咬得生疼——那老虔婆分明是来看笑话的!
更漏声里,段三夫人蘸着墨汁在信笺上划出狠厉的折痕:“明日就让弟弟查封段家那小畜生的铺子!”笔尖悬在“段明熙”三字上,生生戳破宣纸。
冀州城的黎明是被冻醒的。
巡夜人敲着梆子走过长街,忽见段家朱门外蜷着个乞丐,手指还保持着叩门姿势,睫毛上凝着冰晶。
段家婆子推门时,那具冻僵的躯体直挺挺倒进院内,惊起一叠声尖叫。
二十里外,猎户张大山踩着没膝的积雪往城门挪。补丁棉衣里揣着三两碎银,那是他猎了六头野猪才攒下的。
昨夜妻子搂着新生儿缩在草席上,炭盆早熄了,他把自己那件棉衣盖在娘俩身上时,摸到妻子后背结着霜。
城门口已聚了乌泱泱的人群。卖炭翁老李头哆嗦着说:“我家虎子...撒泡尿的功夫…”话没说完就哽咽了。
张大山看见他破棉鞋里露出的脚趾冻得发紫,忙低头数了数钱袋——正好三两。
“开市——”卯时的梆子响了。
人群涌向挂着“段”字旗的棉铺。伙计打着哈欠掀开挡板,懒洋洋挂出木牌。
张大山不识字,却听见身后老妇人倒抽冷气:“二两?昨日不是二百五十文么?”
“爱买不买!”伙计啐了口冰碴子,“漠北十三州全冻上了,棉船堵在沧江口呢!”他故意把算盘拨得噼啪响,“后头那位爷,您要几斤?”
穿狐裘的商贾扔出钱袋:“十斤!”伙计顿时笑成弥勒佛。张大山攥着钱袋的手青筋暴起,三两银子只够买一斤半,可媳妇等着棉衣坐月子......
“涨了涨了!”忽有个圆脸掌柜气喘吁吁跑来,“刚得的信,全城棉价涨到三两!”他脑门冒着热气,像刚出锅的馒头。
钱袋“啪嗒”掉在冰面上。
张大山慌忙去捡,指尖触到银子时突然想起离家前,妻子把最后半碗粟米粥推给他:“当家的吃饱了才有力气买棉。”
那时她嘴唇冻得发紫,却还笑着哄啼哭的婴孩。
老妇人瘫坐在雪地里喃喃:“这是要咱们的命啊…”她怀里掉出个褪色的荷包,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孩童绣的“福”字。
张大山别过脸,看见棉铺二楼窗缝里闪过段家掌柜的脸,正捻着山羊须看楼下众生相。
漠北十三州的官道上,这样的场景正在每个城门口上演。
沧江口的冰层下,满载棉花的商船像被封在琥珀里的飞虫。
而段家宗祠里,三炷香青烟袅袅,段老夫人正将族谱翻到“段明熙”那页,朱笔悬而未落。
……
姜蒙喉头泛起酸涩。
十年前逃荒的景象涌上心头——母亲用最后半袋苞谷换他活命时,手心皴裂的纹路还嵌着泥垢。如今街边蜷缩的流民,与记忆里倒在官道旁的瘦弱身影竟重叠得分毫不差。
他猛地转身就要往客栈跑,却瞥见巷口跪着的老妪正哆嗦着拾捡碎布头。
那件单衣破得露出棉絮,像极了母亲临终时裹的麻布片。
“大娘。”姜蒙解下腰间钱袋,银角子撞得叮当响。老妇人浑浊的眼珠刚映出碎银亮光,他已旋风般冲出巷口。寒风中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喊:“活菩萨啊——”
梁易正蘸着朱砂在账本勾画,木门“砰”地撞在墙上。抬头就见姜蒙额角青筋暴起,皮甲上还沾着雪粒子。
“四百五十文?”梁易慢条斯理搁下狼毫,“冀州棉商行会定的底价是八百文。”
姜蒙一拳砸在黄花梨案几上,震得茶盏跳起:“你当老子不识字?满街告示写得清清楚楚!”他扯开衣襟露出旧箭疤,“当年世子说‘为百姓守国门’,末将才跟着他出生入死!”
“愚不可及。”梁易抖开袖中密信,“睁眼瞧瞧,三十万两白银是要填兵部亏空!漠北军饷拖欠半年,你指望将士们喝西北风打仗?”羊皮纸拍在姜蒙胸口簌簌作响。
姜蒙踉跄着扶住门框。窗外飘进零星雪片,落在他当年替晏茉挡箭留下的伤疤上。
那时司徒长恭亲自为他裹伤,说大丈夫当救万民于水火。
“五两银子...五两…”姜蒙突然嗤笑出声,笑得眼角迸泪,“能掏五两买棉的,不是豪绅就是官吏!世子要救的究竟是百姓,还是他司徒家的权柄?”
梁易霍然起身,茶盏摔在青砖上迸裂:“放肆!没有世子在朝周旋,你当这十万担棉能平安运到冀州?”
碎瓷片扎进姜蒙靴底,血渍在雪地上洇出红梅。
姜蒙踉跄着退到廊下。怀里的钱袋坠得他心口发沉——方才给老妇人的,是他攒了三年要娶媳妇的体己钱。
暮色里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他望着漫天飞雪,突然想起母亲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活着...要当个人…”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在窗棂上,梁易正提笔算账,忽见小厮跌撞着冲进来,棉帽上积着半寸厚的雪:“梁先生!城西冒出来个玄月堂,棉价只要三百五十文!”
狼毫“啪”地摔在宣纸上。梁易指节捏得发白:“三斤一两?”
“正是!”小厮跺着脚上的冰碴,“这会儿城里的百姓都往那儿涌呢!”
姜蒙手中的茶盏晃出涟漪。
他霍然起身,与梁易视线相撞的刹那,两人已疾步冲出院门。
檐角冰棱折射着冷光,在他们肩头碎成晶亮的粉末。
玄月堂的松木牌匾上墨迹未干,两条长队如灰蛇蜿蜒到街尾。裹着破袄的老汉正颤巍巍接过棉包,枯手在雪白的棉絮上摩挲,浑浊的眼突然泛起水光。
后头穿短打的汉子急得跺脚:“老丈快些,俺媳妇还等着救命棉呢!”
“谁敢插队!”持棍的壮汉声如洪钟。几个探头探脑的闲汉立刻缩回人群——玄月堂的规矩,一人限购三斤,举报者赏半斤棉。
方才有个泼皮想浑水摸鱼,转眼就被七八个百姓扭送去了官府。
姜蒙望着匾额上“玄月”二字,后脊突然窜起一阵寒意。
那日临川公主卫云姝的话在耳畔炸响:“本宫以玄月堂之名,往北疆捐过三万石粮...…”他当时只当是闺阁女子的妄言,此刻却见队伍中有妇人将棉絮分给瑟瑟发抖的孩童,突然想起公主说这话时,指尖还沾着给流民施粥的米汤。
段府暖阁里,段老夫人正听着嬷嬷禀报。
她慢条斯理地拨着翡翠佛珠,忽听“啪”的一声,佛珠突然绷断,滚了满地。
“老夫人!”嬷嬷慌忙去捡。
“不必了。”段老夫人望着窗外冻成琉璃世界的庭院,“去给王掌柜递个话,就说...…”她嘴角浮起冷笑,“段家祠堂的族谱,早二十年就没有段铭浩这个名字了。”
冀州商会的朱漆大门内,五个棉商围着炭盆搓手。
穿紫貂裘的刘掌柜啐了口茶沫:“三百五十文?这是要断咱们财路!”
“段家老夫人方才发话了。”李掌柜压低声音,“段明熙那个野种...…”他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众人眼中精光乍现,都动了杀意。
……
玄月堂原是临川公主为边疆将士筹措军饷时用的名号!
段明熙低价抛售的棉花,正是临川公主为漠北大军赶制冬衣收购的物资。
这消息让整个冀州的棉商都傻了眼。
梁易听到姜蒙带来的消息时,手中的茶盏险些摔落:“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姜蒙的喉结动了动,声音有些发涩。
梁易在黄花梨圈椅里沉吟许久,指节敲着案几:“不妨事,冀州百姓何止百万?就算她真有棉花,又能有多少?”
说不定半日就卖空了,终究撼动不了大局。
梁易这般盘算着,其他棉商也渐渐安下心来。既然皇家公主要施恩布德,就由着她去。堂堂金枝玉叶,手里能囤多少棉花?
这点子善心就像杯水车薪,解不了江河干涸。
最让众人意外的是段明熙竟是替公主办事!
大棉商们反倒松了口气——权贵人家最爱沽名钓誉,这点微末善举动摇不了棉市根基。倒是那些小商户如热锅上的蚂蚁,整日盯着玄月堂的动静。
可最不愿相信这个事实的,竟是段家本家。
段老夫人手中的菩提念珠突然断了线,檀木珠子噼里啪啦滚了满地。韦嬷嬷慌忙跪地捡拾,却听头顶传来森冷的声音:“你说段明熙搭上了临川公主?”
“老奴打听清楚了,玄月堂的货船都挂着公主府的灯笼。”韦嬷嬷的额头沁出冷汗。
段老夫人闭目深吸一口气,手中残存的佛珠转得飞快。若只是普通商贾,段氏自不会放在眼里。可若牵扯到皇室......她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珠里精光乍现:“去,把那孩子请来。”
韦嬷嬷怔了怔:“老夫人是说?”
“虽他爹当年坏了族里规矩,但血脉终究是断不了的。”段老夫人抚了抚云锦袖口,“就说我这老婆子想见见孙儿,让他回来吃顿团圆饭。”
韦嬷嬷会意地弓着腰:“老夫人慈悲,六少爷若知道您这般惦记,定会感念亲恩。”她特意加重了“六少爷”三个字,仿佛这样就能抹去当年除族的耻辱。
此刻玄月堂后院里,段明熙正盯着案上的账册出神。寒灾不过三日,鹿鼎山竟已收容了上万流民。
这些日子他明面上卖棉,暗地里却遣人散播消息——只要肯往北边去,就有活路。
“公子,段府来人求见。”书童轻声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