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县丞方远终于回到衙门。
不出宋志明所料,附近诸多村落田间都出现了盐米的痕迹,但好在发现得早,还未招来大片蝗虫。
不过这些田地还是需要以水淋之,三浸三耙,再翻土改种其他作物,不论如何,今年这茬稻子的收成是彻底作废了。
第二日破晓,石友朋带着几名锦衣卫去别县传话归来。
“禀大人,据几位县令和周边百姓所说,确实有一个称是‘逍遥散人’的老道蛊惑百姓送蝗神,也有不少村民遭到蛊惑。”
说着,石友朋喘了口气,继续道:“不过那些田地要么是刚撒下盐米,要么是百姓还未行动就已被官兵制止。”
宋志明颔首,心下松了口气。
石友朋拱手:“多亏大人反应迅速,只需我带着锦衣卫过去震慑一番,那些被蛊惑的百姓大都缴械投降,将还未作祟的盐米上交到衙门去了。”
宋志明抿唇敛眸,并无接下石友朋的恭维,他还是大意了,若是早有准备,在夜间也派人盯着田地,怎会轮到一个老道给自己下绊子。
下一刻,宋志明眸中冷光渐起:“可有那逍遥散人的踪迹?”
石友朋摇头,心下也十分疑惑,“并无,他自称云游道人,乃见不得人间疾苦才告知百姓巫术之法。”说着,他眉头皱起,“可这人就好像鬼魅般,几天内跑遍半个湖广不说,竟还来无影去无踪。”
宋志明眼眸幽深,嗤笑一声:“世上本无鬼魅作祟……”
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宋志明喃喃道:“恐是有人从中作梗。”
石友朋颔首,他也觉得这老道行事不对劲,定是受了有心人指使。
这般想着,石友朋看向桌案前的少年,若他猜测没错,许是有人要宋志明差事出错以谋私利。
不过锦衣卫此行本就不是为了解决蝗灾钦差的私人恩怨,他只关心宋志明等人的安全,不过问其他。
石友朋暗自道,即便自己认为这小子值得一交,纵是凭着他的本事也能将未来的朝堂搅得风起云涌,可一旦回京,他与对方将再无瓜葛。
毕竟,自己终归是庆安帝的人,锦衣卫听皇命行事,若是有所偏颇,那下一个项上人头落地的,将会是他和他那些弟兄。
石友朋嘴角上扬,拱手抱拳:“那下官就先告辞。”
宋志明颔首。
夜色渐深,他抬头看向窗外的明月,方才石友朋的神情被他看在眼中。
他深知回京之后二人将继续形同陌路,宋志明扬头轻笑,这些就够了,他总有法子笼络更多人过来。
届时不仅要让宋忠贤等人血债血偿,他也要在大周朝干出一番事业来……
京城,宋府。
宋忠贤手中拿着茶盅,眼神轻轻扫过下首穿着道袍的男人,似笑非笑道:“湖广的事,你办得不错。”
这道士正是搅得整个新月县不安生的‘逍遥散人’。
逍遥散人本命宋程,乃是宋忠贤派去霍乱湖广的一颗棋子。
宋程磕头谢恩道:“多亏大人料事如神,早早派小的在湖广潜伏着,这才能打钦差个措手不及……”
奉承完主子,宋程抬头期待般看向宋忠贤:“大人你看我这差事既已办完……那您先前许诺之事……”
宋忠贤微微抬眸,幽暗的眼神看向下首谄媚的男人:“本大人自然说道做到。”
他抬手示意长随上前。
长随手中捧着锦盒行至道人面前,伸手微笑着打开锦盒,宋程睁大双眼:里头是满当当的黄金!
金灿灿的黄金闪瞎了老道的眼,他小心翼翼抬手就要接过锦盒,嘴上还不住向宋忠贤道谢。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话音未落,一把匕首‘刷’一声刺向宋程的心口,他双眼看向上首笑着的宋忠贤,后者对他得意似的挑了挑眉。
宋程刚到手的黄金‘噗噔’掉落在柔软的波斯毯上,未发出什么声响,他喉咙已无力出声,双手捂住胸口只沾满自己的血迹。
他用沾满血迹的手指向宋忠贤,一字一句无力用嘴型比划:“你,你出尔反尔……”
末了,老道士终于没了气息倒在地上,他双眼死死睁大,死不瞑目。
方才杀了宋程的宋墨面无表情地拿出帕子仔细擦干净自己的匕首,而后将其重新放回袖子里,又恢复成往日那个不起眼的长随摸样。
宋忠贤将茶盅放在桌上,起身离开大堂,经过宋程尸体时,他斜眼冷哼一声:“什么东西,也想与我做交易?”
“那小杂种不是已经要启程回京,还敢说将差事办好了,好个屁!”说着,宋忠贤的官靴踢了道士尸体两下,咒骂着离去。
他甫一出门,就见到自己的三儿子宋青,长随宋墨先朝三公子行礼。
宋青回以微笑,只见他一派书生的儒雅摸样,手中拿着一本《成康大典》在仔细研读,似是路过大堂一般,这才从书中不舍抬头有,惊讶地叫了声“父亲”。
宋忠贤点头,脸上带着少见的慈父之态,颔首应下宋青的应喝,他一眼见到儿子手中熟悉的书卷,柔声问道:“若是有不懂的,尽管来书房找为父。”
宋青自然恭敬应是,宋忠贤赞许点头,又与他寒暄几句,这才带着长随宋墨离去。
二人刚走,宋青脸上的柔顺之态瞬间消失,他嘴角微微扬起,眼中带着冷意轻笑,转身细细看了一眼宋忠贤的身影,顺手随意将书卷合上,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远处的廊下,二公子宋玉恰巧看到这一幕,他将父亲方才对宋青的关切之情看在眼中。
反观自己呢,自从王富贵那斯说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子后,父亲好似再也不会主动关心他了,就连他在国子监中的学业也不过问一句。
宋玉心中门清,这是父亲放弃他的征兆。
宋青那小子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父亲解了他的禁不说,还找了城中素有贤明的先生给宋青授课,相比在国子监人人厌弃的自己,宋青现在成了宋家最受宠的孩子。
宋玉低头喃喃:“这就是父亲说的会为我绸缪,都是骗人的……就连母亲也……”就连往日疼爱自己的母亲苏燕宜都对她少了两分热络,躲在院中不敢见他。
他们怕什么呢,怕自己给宋府丢脸吗?
宋玉不解。
他死死盯着宋忠贤离去的身影,脸上是止不住讥笑笑,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宋忠贤。
“既然父亲已决意将我放弃,那儿子就只能另辟蹊径了……”
新月县不少农人听信‘逍遥散人’的鬼话用盐米送蝗,农田被毁去约三成有余,幸而有宋志明上书朝廷,庆安帝特意设下条款免去整个湖广一年的税负。
待来年田亩恢复肥力再另行征税。
以左相苏泰清为首的官员显然反对这个做法,但庆安帝力排众议订下条款并摆手道:“诸位不必多说,朕意已决,退朝吧。”
苏泰清气得眉毛抖动,却只能与其他大臣一道拱手看着皇帝离开。
身边一个个官员见左相脸色不好,相继尬笑着离去,他们可不能触左相的眉头啊,谁知道下一刻他会把气发在他们谁身上啊。
左相苏泰清冷笑着拂袖离去,心道庆安帝这小子现下真是胆子越大了。
从前还忌惮着让自己三分,现在倒好,竟连装也不装了?
心下气极,苏泰清清楚若真等宋志明回京,不久后再取得个殿试三甲,右相那边不更是如虎添翼。
他眉毛紧紧皱起,不过片刻就有了决断。
回府后,苏泰清径直前往书房,提笔就开始在纸上不住翻写,末了之后他将纸张仔细放在信纸中,吩咐小厮送往国子监。
苏泰清特意叮嘱:“记得,要亲自交给四公主,切勿让其他人看见。”
小厮走后桌案前的短须老者冷哼一声:“我看这次你们还有什么本事继续护着他。”
苏泰清脸上现出得以之色:“落魄公子肖想公主反被圣上痛斥的故事,我还真是期待呢……”
新月县,府衙。
县丞方远看了眼上首端坐的少年,拱手道:“大人,各个村镇的田地已翻新得当,马上就可以种植上新作物。”
说着,他想起点什么继续道:“明日里正牛平就要亲自指挥牛角村大豆播种,大人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宋志明本想点头,但又想到城中还有不少要事等着自己处理,譬如米商的去留和县衙官差的更换都迫在眉睫,再过几日他就要赶回湖广与巡抚赵成亮商议蝗灾后续的流民归属问题,不能再耽搁了。
宋志明于是抬头看了眼方远,轻笑道:“你去吧,有你亲自盯着本官放心。”
方远闻言,嘴角下意识上扬起来,自然应下。
宋志明看方远这些天心性变化许多,起初面对自己的威慑这人还一副要杀要剐的模样,现下居然也好奇起农播的场景来。
证明这人本性不坏,从前跟着杨岐山时也是无奈之举,他心下装着百姓,才愿意为自己做下的事情从容赴死。
不过有些衙役确实不能再留了……
“心怀恶念之人,不会因为他一时的慈悲就改了心性。”
“大人,您说什么?”方远听见宋志明的呢喃,疑惑做声。
宋志明摆手,“无事。”他看向下首恭敬站立的方远,出声问道,“只还有一事本官要你去做。”
方远点头,作揖倒是:“大人尽管直说,卑下定竭尽全力!”
宋志明摇头失笑,起身行至对方身前将手中的名册交于方远:“这是本官列下还可堪一用的衙役差事,其他人的去留你自行决定。”
说完,宋志明看向窗外幽深的夜色低声道:“这新月县的天,也改换上一换了……”
方远双手接过名册草草看了几眼,听了这话之后大惊失色:“大人,您这是……”寻常县丞怎会有权决定差役去留,更别说是那些盘踞在新月县几十年的老人,他小小县丞更是指使不得。
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激动地看向面前不大的少年,恭敬拱手行礼,末了差点给宋志明跪下,幸而后后者扶着其双臂并未让其真的跪下去:“大人放心,卑下定不负所望!”
宋志明点头,亲眼目送方远离开书房。
等人走后,宋志明重新回到桌案前,看着桌案上密密麻麻的人名陷入沉思。
他既然已决定让方远出任下一任县令,不日便会上书庆安帝批准,有方远铁面无私坐镇此地,不说新月县未来如何,只百姓的生计定会有所保障。
“可这些犯事的米商该作何打算?”
他本以为有杨岐山前车之鉴,米商们定会以儆效尤将县衙这段时间缺出的米粮缴补得当,可许是他们见宋志明并未开罪官员和自己,一个个竟有恃无恐上交些许大米了事。
连施粥的一半都不够!
幸而杨岐山从前贪出不少公粮存放在县衙,否则捕蝗期间他就要无计可施。
宋志明咬牙:“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使雷霆手段了。”
第二日,新月县发生一件大事。
由京城来的锦衣卫石大人亲自带人,将杨岐山一案中牵扯的所有米行东家悉数下狱,任由他们家中女眷孩童如何哭喊石友朋都不为所动。
不出半日,那些犯了事还不愿缴纳米粮的老板们都心有戚戚地进到了新月县大狱中。
“大人,缘何抓我等啊?”米商老板中有不服气的隔着监牢的木门,看向石友朋大喊。
石友朋亲手将刚抓过来的东家一把扔进隔壁的狱中,再命狱卒将牢门死死锁上,看向问话那人道:“你问我?你们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嗯?”说着,石友朋大步一迈走到这人面前,犹如地狱里的阎罗般揪住对方的衣领,居高临下冷哼。
那米商被石友朋的煞气吓住,不敢看他的眼睛,只不住咽口水。
其他一些方才还在抱怨的米商们也在石友朋的威胁下闭嘴不言。他们没人无一不看到锦衣卫们腰间寒光凛凛的绣春刀泛着杀意,好像每看一眼都会忍不住幻想自己被一道割喉的景象。
石友朋翻了个白眼,踏着狱中的冷气拂袖离去。
果然不出半日,就有米商受不住牢狱之苦哭闹着要回家。
“我愿意补足亏空,还望大人放我归家啊!”
监牢外的石友朋不耐烦掏耳朵,“这才多久就受不了了?”说着他还冷哼一声,“怂货。”
身旁的小五不敢言语,心道那哪里单单是人家怂,整整一天隔壁牢狱都不断传来拷打犯人的尖叫声,嘶声裂肺的哭喊求饶声停在小五耳中都不住哑然,那些吃穿用度都有人伺候的米行东家们怎生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