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热闹的百姓无不心潮澎湃,眼见往日狗眼看人低的衙役低头如鹌鹑状接下张老爹的状纸,一时间纷纷对新来的蝗灾钦差好奇不已。
县衙堂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高堂之上的杨岐山官帽歪斜,还没搞清楚状况的他是被秦师爷连拖带拽拉过来的。
他心道不过又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头子,弄死不就行了?
且眼前这蝗灾钦差可是宋忠贤的亲儿子啊,儿子还不得向着爹,自己只需要在大堂上做个样子罢了。
可杨岐山越听越不对劲,张老爹口条清晰,双眼带着恨意跪在下首,看向自己的眼神莫名带着一股手到擒来的自信之态?
听完老人的哭诉,县令惊怒拍案:“大胆狂徒,竟敢污蔑朝廷命官!”
说着,他眼神扫过不远处桌案前的宋志明,见对方不怒自威,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也不给点暗示,杨岐山心中有些慌乱。
莫非这小宋大人不知道自己和他爹的渊源?
心下有了猜想,杨岐山继续道:“本官勤政爱民,廉洁奉公……”
身边的师爷点头奉承,羊角胡须随着脖子晃动,师爷指着跪着的张老爹,高声叫嚷:“老东西胡说八道……”
还没说完,就被张老爹的哭喊声截断:“李老头不过是想揭露你们肆意操纵米市价钱的阴谋,就被你这狗官害死在县衙门前,可怜他尸体在烈日下横陈三日,你们竟连收尸也不许!”
说着,张老爹颤抖着拿出账本和一些证据,密密麻麻的字迹全是杨岐山多年来在新月县的罪证!
宋志明朝小五点头,后者立马从张老爹手中接过账本及罪证,明粗略看过东西后,他一把猛地将罪证摔在桌案上:“草菅人命,囤积官粮贩卖,还有故意传播蝗虫幼卵,铁证如山!”
杨岐山坐不住了,他瞳孔骤时间放大,不可置信地看向宋志明,张大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是,这个宋志明脑袋是浆糊做的吗,这是他应该做出的反应吗?
不应将这老头压入大牢听候发落吗?
不等杨岐山想明白,身边的秦师爷先冷汗岑岑,他惊恐地看向堂中众人,一时间恍然大悟。
“这是给咱们下的套啊。”师爷喃喃。
杨岐山没听清:“什么?”
秦师爷并未回话,猛地上前滑轨至宋志明身前:“大人明鉴,都是杨县令的主意啊!”
宋志明撇嘴,真是条出卖主子的好狗,没等他发话,石友朋先将秦师爷给拉到一旁堵住他聒噪的嘴。
连跟在自己身边的师爷都要撇清关系,事已至此,杨岐山终是明了,宋志明这是铁了心要自己下马。
他突然狞笑起来,起身一点点逼近宋志明,扬声道:“你以为自己能摘干净?”
说完,他转身面对公堂众人,远处的百姓也个个好奇地看着他们这位扬大人。
只见其高声道,“先前那位宋御史你们知道吗?”从百姓脸上看到肯定的神情后,他继续道,“那可是这位的亲生父亲啊!”
“你们这下还信他吗?”
宋志明拧眉头,这县令脑子不聪明,死到临头还想拉自己下水?
他拿起桌案上的惊堂木,将其重重落下,震得笔架上的朱笔颤动:“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
“来人,摘了他的乌纱帽,压入大牢!”
锦衣卫马上一拥而上,手拿锁链将杨岐山扣住,被石友朋捂嘴不能言语的秦师爷紧随其后被锦衣卫拖走。
张老爹看着杨县令叫骂着离开,老泪纵横,对着上首的宋志明不住磕头,额头甚至在地板上渗出血迹,幸而有小五将其扶起身来。
宋志明命他不必在道谢,并赐把木椅给他。
待张老爹坐下后,他用颤抖的声音道:“宋大人是个好官,您和别的钦差不一样……”
说完,他起身对着身后百姓道:“这位大人心中装着咱们这些老百姓,和他父亲不同……”
“诸位千万别听信了杨岐山那狗官的鬼话!”
百姓中无人出声,他们对于杨岐山的落马无不纷纷叫好,可狗官确实说到了他们心坎里。
除了张老爹,大都都不敢相信这位同样姓宋的年轻钦差。
正在这时,人群后一个魁梧的汉子挤上前来,远远朝堂上的宋志明拱手行李,高声道:“俺信宋大人!”
百姓们不解地看向这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这人一脸凶相,看着不太让人信服。
汉子继续道:“俺是牛角村的农户,吃不上饭来城里当了流民,昨日在城中遇到宋大人,宋大人命人给俺们煮了稀粥,还说今天起县衙会开始施粥!”
“俺本来不信来着,一个小娃娃说的话俺也没放心上。”他越说越激动,“可今日,真叫俺在县衙喝上粥饭了!”
一个老妪在人群边附和,它是昨日在酒肆的那个老妪:“是啊是啊,我也能证明,宋大人真的是个好人,昨天他给我和小孙女一人一个馍馍吃,若不是他,我孙女早饿昏了……”
她说完,苍老的手掌抚上身边半大女孩的脸颊,女孩的声音软糯,也对着百姓道:“是大哥哥给的馍馍吃……”
方才说话的汉子也不是一人过来的,他身后还站着几个枯瘦的流民,纷纷给宋志明说项。
百姓们听了这话,心中不由得为之松动,有人更是直接认出了同村的流民,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他们都是刚被施粥过的百姓,若不是肚中有些粥米果腹,怕是连哭都没力气哭。
见此场面,先是张老爹的邻里站出来说:“我相信宋大人!”
而后一阵齐声的声音此起彼伏:“我相信宋大人,相信宋大人!”
小五在堂中看得热血沸腾,也跟着喊了起来。
宋志明抿唇,他起身走到百姓身前,将神情激动者扶起来,缓声道:“本官定不会辜负你们的信任。”
话落,宋志明对身后的石友朋道:“新月县大小官员,从里正、保长再到县丞和主簿各级官吏,明日午时齐聚衙署大堂,商讨蝗灾治理之策。”
而后,在百姓们的瞩目中,宋志明又朝他们恭敬作揖,转身离去。
刚走出几步,他就见到赵昭平似笑非笑倚在门柱前看着自己。
他的巧,正巧将百姓们齐声昂扬的声音停在耳朵里。
赵昭平打量一眼满脸肃穆的宋志明,道:“真是让宋兄出了好大风头。”话中有着酸意,他可是从破晓就开始在衙门不远处的巷头主持施粥事项。
那些流民不好管理,可把自己累个半死。
宋志明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回去好生歇着,明日你也要去衙署。”
“哦。”赵昭平不情不愿回答,心中却有些许窃喜。
他也有点想让百姓们齐声说出那句:“赵大人,我们相信你。”
宋志明的政令加盖上了钦差印信,由快马送至各村镇坊巷,待到第二日早间,从偏远山村的里正到县衙的官吏文书,皆集聚于衙署内。
卯时三刻,晨光略过衙署的飞檐,官员们等在议事厅中三三两两探讨起昨日杨岐山的案子。
“杨大人入狱,也不知保不保得住头顶的乌纱啊!”
另一位文书摇摇头:“我看难呐……”
当宋志明带着几名锦衣卫阔步进入厅中时,堂中官员们交头接耳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们五无一不看到少年身后的锦衣卫腰间的绣春刀锃亮夺目,皆不敢出声言语。
几个白发的里正对视一眼,浑浊的眼珠不住地打转。
“老牛,这唇红齿白的少年人,真是咱们的蝗灾钦差?”王正言低声对好友牛平道。
牛平睨了对方一眼,点点头。
王正言这才又继续问道:“莫不是京城的公子哥儿过来镀金的?”
牛平觑了眼对方,摇头无声道:“嘘!”他哪里知道这位小大人的来历,不管对方是何目的,只要不开罪他们这些人就好了。
他们牛角村这次蝗灾闹出来不少流民,希望小宋大人不要怪罪与他啊!
另一边的县衙官员们心中也不安生,他们比这些乡里的里正知道更多杨岐山的罪行,甚至有些还称得上是‘帮凶’,不知小宋大人今天叫他们过来是作何。
难道是要一道清算?
想到这些,众人无不冷汗岑岑。
县衙文书手中攥着汗湿的帕子,偷偷瞥向不远处的县丞方远。
文书想到牢头昨夜递给自己的消息——杨县令的乌纱帽怕是保不住了。
那自己曾经给杨岐山写了那么多的文书册子该是何下场,想到那些东西,曾经落笔的每一字都像时刻悬在头顶的铡刀令其坐立难安。
县丞方远也心中颤颤,他也怕小宋大人脑袋一热将自己给下狱了,现下只能低头看脚尖。
“但死又如何,人固有一死。”方远又想到这些,抬头默默打量起站着的少年钦差。
听说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国子监监生,能有本事平息蝗灾吗?
宋志明将众人的神情看在眼中,他慢条斯理坐在最前面的八角椅上,伸手拿过来赵昭平递给他那一沓子厚厚的文书与账本。
赵昭平冷笑,在坐诸位大小官员,无一不与杨岐山有些牵扯,他们定一个也跑不了。
“啪!”宋志明将一沓子文书狠狠拍在案上,冷眼扫过众人:“新月县瞒报灾情、囤积售卖官粮、谋财害命的桩桩件件,本官全都记在心里。”
此话一出,下首众人无不冷汗岑岑,更有甚者直接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说着,文书痛哭流涕:“我要是不给杨县令,啊不是,我要是不听杨岐山的话,他就要绑走我三岁的稚儿啊!”
县丞方远也跟着跪下,不同的是他并未哭泣,只冷笑道:“大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说完,他还不善地看向宋志明:“给谁当狗不是狗,我只是没跟上个好主子,这罪……”喉咙动了动,他一字一句道,“我认。”
二人身后的里正们也是惶恐万分,这当官的都跪了,他们也只能跟着下跪,不然小宋大人怪罪起来,那可是吃不消的啊。
不光议事堂中的众人心下恐惧,门外听到声音的衙役也露出惊恐的神情。
扬大人的事他们也逃脱不开啊!
一时间,衙署中人心惶惶。
唯有宋志明身边的赵昭平看热闹不嫌事大,他撇撇嘴皱眉对众人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们早点干什么去了?”
众人闻言,接着不住磕头大喊‘饶命’。
宋志明觑了眼赵昭平,后者不慌不忙闭嘴。
他目光如刀般扫过跪着的官员,沉默许久。
默然间,官员们内心无不惊恐万分,唯恐自己数罪并罚,即便其中有人觉得自己并未犯下大错,也不敢开口求饶。
一番威慑过后,宋志明换了个姿势,微微俯身看着最前方的文书和县丞,幽幽道:“但圣上仁德,命我以治蝗为先……”
“你们若是愿意将功补过,本官也好从轻处罚。”
话音一出,大多数官员心下大喜,个个睁大双眼抬头看向上首的宋志明。
只一位角落的里正颤巍巍开口:‘大人,灭蝗之事复杂非常,还是得从长计议……’他也是想到上次忙碌焚烧虫卵的阵仗,谁知蝗虫又去而复返,想劝小宋大人认真部署,莫要再荒废人力……
宋志明将眸子看向那老里正,从桌上的纸张中抽出一份泛黄褶皱的舆图,这正是那份他亲自勾画的灾情示意图。
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红圈,之上皆是他标记出的虫卵藏匿地点,经过石友朋的实地侦查,又在上面删删加加,才成了如今模样。
“这些是本官亲自侦查绘制的记录,你们若是不信事实,尽可回去看看各个村落的蝗灾情况,是不是如上面一般紧急?”
说着,那老里正果然上前仔细打量起舆图来,跟着也有其他官员三三两两上前耳语。
老里正自己看过舆图,这才无话可说。
宋志明继续道:“若是诸位还有异议,不若试试是你们的嘴硬,还是我的敕令符硬?”庆安帝赐给他的敕令符他本不想拿出,以皇权压制官僚未免死板,可他等不及了。
新月县蝗灾迫在眉睫,若不立即行动,恐生变故。
老里正不再言语,县衙的文书头上也渗出冷汗,一阵死寂过后,方才还直言不怕死的县丞方远竟是抬头看向年轻的钦差:“若是大人一心治蝗,别的人本官不敢保证,可我方远愿意一试!”
说着,他拱手跪了下来。
由方远带头,众人齐刷刷跪倒在地:“卑职等愿听候大人差遣!”
宋志明望着堂中众人,指尖无意识扫过手中的敕令符,心下暗道:原来这便是权利的滋味。
令人试过之后,便欲罢不能。
宋志明扬头,看向齐刷刷跪着的黑色头颅,眼眸深邃而悠远:他宋志明要从脚下这片土地,从新月县开始,让自己走得更高、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