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最后一天，蝉鸣声像一把钝锯，在香樟树的枝叶间来回拉扯。曹峰蹲在卧室地板上收拾行李，空调外机的嗡鸣与衣物摩擦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夏日交响曲。
\"峰峰，要不要带点感冒药去学校？\"母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伴随着厨房里锅铲碰撞的声响。
\"不用了，南京又不是什么偏远山区。\"曹峰头也不抬地回答，手指触到箱底一件熟悉的布料。他愣了一下，慢慢将那件蓝白相间的高中校服从一堆杂物中抽出来。
粉笔灰簌簌落下，在木地板上铺开一层细雪。曹峰拎起校服的衣角轻轻一抖，袖口那道深蓝色的墨水痕迹突然闯入眼帘——那是高考倒计时第七天，林小满俯身借钢笔时不小心留下的。墨迹已经晕染开来，像一片沉静的云，又像一滴被时间风干的眼泪。
\"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从校服口袋里滑落。曹峰低头看去，一枚泛黄的薄荷糖纸正躺在地板上，边缘蜷曲得像干枯的银杏叶。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来，翻到背面，蓝色水笔写的\"加油\"二字依然清晰如昨，笔画收尾处微微上挑的弧度，是林小满特有的书写习惯。
指腹触到纸面细微的褶皱时，曹峰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晚自习教室。记忆像潮水般涌来，他闭上眼睛，任由自己被带回三个月前的高三时光。
那天是最后一次模拟考成绩公布的日子。鲜红的分数像一道狰狞的伤口，横亘在数学试卷上。曹峰趴在冰凉的课桌上，窗外的晚霞将玻璃染成血色，而他只觉得浑身发冷。
\"叩叩\"——桌角突然被轻轻敲响。他抬起头，看见林小满的马尾辫从眼前扫过，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一颗裹着浅蓝色糖纸的薄荷糖悄悄滑进他摊开的掌心。
\"别皱眉头啦。\"她的声音比晚自习的铃声还轻，\"这颗糖超提神的。\"
曹峰记得自己当时没有抬头，却清晰地听见她转身时校服摩擦的窸窣声，还有发梢扫过椅背的细微响动。后来他才发现，糖纸背面除了\"加油\"，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嘴角缺了一角，像是被谁偷吃了半口。
\"峰峰，吃饭了！\"母亲的呼唤将曹峰拉回现实。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拇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加\"字的最后一横，糖纸在掌心变得温热。
餐桌上，父亲正翻看着手机里的新闻。\"明天几点的高铁？\"他头也不抬地问道。
\"上午九点二十。\"曹峰机械地回答，思绪却还停留在那张糖纸上。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要不要爸爸送你去车站？\"
\"不用，我自己能行。\"曹峰夹了一筷子青菜，突然问道，\"爸，你还记得我们班那个林小满吗？\"
父亲抬起头，眉头微皱：\"就是那个成绩很好的女同学？后来保送南京大学的？\"
曹峰点点头，心跳突然加速：\"她...最近有消息吗？\"
\"听说她妈妈带她去上海做手术了。\"母亲插话道，\"好像是心脏方面的问题。王阿姨跟她家住一个小区，上周买菜时遇到的。\"
筷子从曹峰手中滑落，在瓷碗上敲出清脆的声响。\"手术？什么手术？\"
\"具体不清楚，好像是先天性的毛病。\"母亲盛了一碗汤推到他面前，\"你们不是关系挺好的吗？她没告诉你？\"
曹峰摇摇头，喉咙发紧。他想起高考最后一科结束那天，林小满站在香樟树下等他，手里的冰镇汽水不断渗出冷凝水，在地面晕开深色的痕迹。
\"曹峰，我们......\"她眼睛亮得像盛着整片星空，话没说完，一辆黑色轿车突然停在路边。车窗摇下，她妈妈的声音裹挟着汽车尾气传来：\"小满，快上车！\"林小满被拽走时回头看他的眼神，像只受惊的鹿，马尾辫在风里晃出凌乱的弧度。
那之后，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变得断断续续。曹峰掏出手机，点开微信。聊天记录停在三天前，对话框里的文字像两堵平行的墙：
他：明天几点的车去南京？
她：上午十点，我爸送我。
他：要一起吗？
她：不用啦，东西多，不方便。
对话框右上角的时间显示着\"23:47\"，和三天前他发送消息时的心情一样，带着深夜特有的孤寂。他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突然鬼使神差地翻出通讯录，按下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嘟——嘟——\"
电话在空荡的房间里响起，每一声都像心跳。响到第五声时，曹峰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听筒里传来机械的提示音：\"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他放下手机，目光落在书桌上的录取通知书上——南京大学计算机系。而林小满，保送的是南京大学医学院。他们本该在同一个校园里开始新的生活，可现在，一切都变得不确定起来。
傍晚时分，曹峰拎着垃圾袋走出单元楼。夕阳将小区道路烤得发烫，空气中弥漫着柏油被晒化的气味。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小满站在梧桐树下，穿着高中常穿的白色t恤，牛仔裤膝盖处磨得发白。她正弯腰整理行李，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发梢扫过后颈时，曹峰突然想起薄荷糖纸背面那个没画完的笑脸。
\"林小满。\"他喊出声时，惊飞了树梢的麻雀。
她转身的瞬间，夕阳正好穿过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这么巧？\"她弯腰整理书包带，发圈上还系着他送的樱花挂件，塑料花瓣被晒得有些褪色。
曹峰走过去，接过她手里最大的行李箱，金属拉杆传来冰凉的触感：\"不是说上午走吗？\"
\"改签了。\"她低头盯着鞋尖，帆布鞋上沾着搬家时的灰尘，\"衣柜里的旧书太多，收拾到现在。\"
沉默像团潮湿的雾气弥漫开来。曹峰突然想起高三的无数个课间，他们也是这样并肩站在走廊上，看着楼下的操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物理题和食堂新出的糖醋排骨。此刻他的手在裤兜里握紧那张薄荷糖纸，纸角硌得掌心生疼。
\"你...身体还好吗？\"曹峰终于打破沉默。
林小满的睫毛轻轻颤动：\"挺好的，就是个小手术。\"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想让你担心。\"她抬起头，嘴角扯出一个笑容，\"而且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出租车司机不耐烦地按响喇叭，惊得林小满肩膀一颤。曹峰掏出糖纸，夕阳给泛黄的纸面镀上金边：\"收拾校服时找到的。\"
她的睫毛剧烈颤动，指尖悬在糖纸上方迟迟未落。曹峰看见她眼下淡淡的青影，想起三天前自己反复刷新聊天界面的深夜，原来有些等待，会在对方不知道的角落疯长。
\"你还留着啊......\"她的声音被蝉鸣撕成碎片。当指尖终于触碰到糖纸时，温度像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出租车尾灯在暮色里亮起，像两颗坠落的星星。
\"曹峰。\"她把糖纸小心折好放进口袋，抬头时眼里有细碎的光，\"南京见。\"
车轮碾过减速带的震动从地面传来，曹峰站在原地，看着出租车消失在拐角处。晚风卷起几片落叶，掠过他发烫的耳尖。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新消息提示音像声温柔的叹息。
林小满：糖纸我带走啦，下次还你颗新的。
曹峰低头看着屏幕，笑意在嘴角蔓延开来。远处的晚霞把半边天空染成蜜糖色，他突然想起薄荷糖在舌尖化开时的清凉，原来有些心事，就像被时光封存的糖纸，总会在某个黄昏，重新绽放出带着甜味的光芒。
九月的南京依然炎热，梧桐树的叶子边缘开始泛黄，却固执地不肯落下。曹峰拖着行李箱站在南京大学校门前，汗水顺着太阳穴滑下。
\"同学，需要帮忙吗？\"一个戴眼镜的学长热情地迎上来。
\"谢谢，我是计算机系的新生。\"
\"巧了，我也是计院的！\"学长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叫张明，大二的。来，我带你去宿舍。\"
校园里人头攒动，到处都是拖着行李的新生和陪同的家长。曹峰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看什么呢？\"张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没什么。\"曹峰收回目光，\"对了学长，医学院离我们远吗？\"
\"哦，医学生啊，他们前两年在仙林校区，和我们在一起，大三才搬到鼓楼那边。\"张明挑了挑眉，\"怎么，有认识的人？\"
曹峰点点头：\"高中同学。\"
\"女朋友？\"张明促狭地笑了。
\"不是...\"曹峰耳根发热，\"就是普通同学。\"
宿舍是四人间，曹峰到的时候，其他三个室友已经在了。高个子的东北人王浩正在往墙上贴海报；戴着厚厚眼镜的浙江人李铭专注地调试笔记本电脑；还有一个皮肤黝黑的男生，自我介绍叫陈鑫，来自云南。
\"听说今年医学院来了个超级漂亮的女生，\"王浩一边整理床铺一边说，\"好像是保送生，叫什么...林小满？\"
曹峰正在挂蚊帐的手突然停住了。
\"你也知道她？\"陈鑫好奇地问。
\"校园论坛上都传遍了，\"王浩掏出手机，\"有人拍了她在报到的照片，你看——\"
曹峰装作不经意地凑过去。照片上的林小满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正在填写表格，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她看起来比高中时瘦了一些，但气色还不错。
\"确实漂亮。\"李铭推了推眼镜，\"不过听说她身体不太好，报到时还带着药。\"
曹峰的心猛地一沉。他借口去买生活用品，匆匆离开了宿舍。
医学院的报到点设在图书馆前的广场上。曹峰穿过拥挤的人群，心跳越来越快。当他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林小满正和一个女生站在一起填写表格。她比暑假见面时气色好了很多，笑起来时眼睛依然弯成月牙形。但曹峰注意到，她的手腕比高中时更加纤细，t恤领口下隐约可见一道淡淡的疤痕。
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招呼，林小满却突然转过头，目光穿过人群，直接落在了他身上。她的眼睛微微睁大，嘴唇轻轻张开，似乎想说什么。
\"小满，该去领军训服了。\"旁边的女生拉了拉她的袖子。
林小满对曹峰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个微笑，然后就被朋友拉走了。曹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手里捏着的矿泉水瓶发出轻微的声响。
接下来的军训周里，曹峰再没机会见到林小满。计算机系和医学院的训练场地相隔很远，加上严格的军训纪律，他们甚至连发消息的时间都很少。
直到军训结束后的迎新晚会上，曹峰才再次见到她。
学校的大礼堂里人头攒动，各系新生混杂在一起。曹峰和室友们坐在靠后的位置，目光不断扫视全场。
\"找你的'普通同学'呢？\"王浩揶揄道。
曹峰正要否认，突然在舞台侧面的灯光下看到了林小满。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正在和几个医学院的学生交谈。灯光打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
\"去吧，\"张明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他们旁边，\"别等错过了再后悔。\"
曹峰深吸一口气，穿过嘈杂的人群向舞台侧面走去。林小满正低头看节目单，感觉到有人靠近，她抬起头，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曹峰。\"她轻声叫出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喜。
\"军训...还适应吗？\"曹峰笨拙地开口。
\"还行，教官对我们女生比较宽容。\"她笑了笑，\"你呢？\"
\"晒掉一层皮。\"曹峰指了指自己发红的脸颊，两人都笑了。
短暂的沉默后，林小满突然说：\"谢谢你的薄荷糖。\"
\"嗯？\"
\"手术前那段时间，我每天都看着那张糖纸。\"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周围的喧闹淹没，\"它给了我很多勇气。\"
曹峰的心跳漏了一拍：\"你的病...现在怎么样了？\"
\"控制住了。\"她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医生说只要按时吃药，注意休息，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舞台上传来主持人的声音：\"下面有请医学院新生代表林小满同学为大家表演钢琴独奏《梦中的婚礼》！\"
\"我得去了。\"林小满匆匆站起身，犹豫了一下，又从口袋里掏出什么塞进曹峰手里，\"这个给你。\"
她快步走向舞台，留下曹峰站在原地，缓缓摊开手掌——那是一颗裹着浅蓝色糖纸的薄荷糖，和高中时的一模一样。
舞台上，林小满坐在钢琴前，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起舞。柔和的旋律流淌在整个礼堂，曹峰站在角落，看着灯光下的她，仿佛回到了那个晚自习的教室，空气中飘散着茉莉花的香气。
琴声结束时，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林小满鞠躬致谢，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最后落在曹峰身上，对他微微一笑。
那一刻，曹峰觉得，南京的初秋突然变得无比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