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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梧话音刚落,阿木就蹬着麻鞋跑远了,草编的裤脚沾着晨露,在田埂上甩出一串水珠子。

她望着少年的背影,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草绳——那是云栖当年编的,如今草色褪成了月白,绳结却依然紧实。

第一夜星光起时,青梧正在巡田。

月到中天,她踩着露水压弯的稻叶往回走,忽然听见田垄深处传来细碎的私语。

循声望去,本该沉睡的稻田里浮着层淡蓝的光,像有人把银河揉碎了撒进去。

最亮的那片在村东头张老汉的田,去年张老汉多还了三成稻种,说“地养人时没算过账,人还地也不该斤斤计”;最暗的光点在村西头李二家,那户人家总把瘪谷混在还田的种子里,说是“地吃粗粮惯了”。

“执首!执首!”

张老汉的粗嗓门撞破夜色,他举着三柱香跌跌撞撞跑来,香灰簌簌落在打满补丁的裤腿上:“您快看看,这稻子成精了!我家那口子吓得直念往生咒,说准是地脉里的冤魂……”

青梧蹲下身,指尖刚触到稻穗,微光便顺着指缝爬上来,像云栖从前捏她手教认草药时的温度。

“张伯,您闻闻。”她把沾着光的手指凑到老人鼻前。

张老汉抽了抽鼻子,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是、是新收的稻花酿味儿!去年您教我们用稻秆煨酒,我家那坛还埋在桃树下呢……”

“地没忘。”青梧站起身,月光落在她发间,“您去年多还的稻种,地记着呢。”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池塘,消息连夜炸开。

第二日天没亮,各村的田埂上就飘起了香灰——不是祭冤魂的,是老人们端着粗瓷碗,碗底压着新收的麦麸:“地公地母,咱往年错待您的,往后都补回来。”

但总有人想走捷径。

三日后的深夜,青梧守在共食田的老槐树下,钟槌在掌心沁出薄汗。

她看见村南头的王屠户猫着腰钻进自家田,怀里揣着个布包。

待他走后,那片田的光果然亮得扎眼,像撒了把碎玻璃。

“执首,要去抓他吗?”跟巡的阿木攥紧了腰间的木哨,“他肯定是用了荧粉!前儿我见他去镇里杂货铺买过。”

青梧摇了摇头,望着那刺目的光:“再等等。”

第四夜,月光被云遮住大半。

王屠户的田光突然开始闪烁,像被风吹乱的烛火;张老汉的田光却连成了片,从稻穗淌到田埂,又漫过沟渠,在泥土里织出条淡蓝的河。

更奇的是,王屠户田里的九瓣花突然蔫了,墨绿的叶子卷成团,根须紧紧缠住刚播下的稻种,任他怎么扒拉都不肯松。

“作孽哦!”王屠户跪在田边直拍大腿,鼻涕混着眼泪糊在下巴上,“我就是想多借点好种,谁知道地……地它长眼啊!”

围观的人群里响起细碎的议论。

青梧摸着老槐树的纹路,想起云栖说过的话:“地不会说话,但它把什么都记在根里。”她没说话,只是望着王屠户田边蜷缩的九瓣花,嘴角微微动了动——那抹弧度太淡,连阿木都没看清。

真正的波澜起在第七日。

晌午的日头毒得很,青梧正蹲在药庐前晒九瓣花干,突然听见外头一阵骚动。

几个巡田弟子押着个少年过来,少年的布鞋沾着泥,怀里还揣着半块灵壤,土色泛着金,是共食田最深处的宝贝。

“他偷挖灵壤!”弟子小竹气得脸通红,“我们在地道口逮着的,问他为啥,他说他娘咳血咳得厉害,大夫说要用灵壤做药引……”

少年猛地抬头,眼睛红得像浸了血:“我娘快不行了!你们要是不管,我就再去挖!”

人群里炸开一片“该罚”“送执法堂”的喊嚷。

青梧却蹲下来,平视着少年的眼睛:“你娘可还咳血?”

少年愣住,抽了抽鼻子:“昨儿后半夜还咳了,帕子上全是……”

“阿木,”青梧转头,“去取坛普通田土来。再让药堂送三盏晨露,要沾着九瓣花的。”

众人看着她把田土倒进瓦罐,滴入晨露,又撒了把九瓣花干。

她的手指在罐口轻轻绕圈,像在哄睡熟的婴孩:“灵壤灵,是因为地脉养了它千年。可普通土要灵,只需要人心肯熬三夜露水——”她突然抬头,目光扫过人群,“肯为别人,熬三夜露水。”

三日后,少年捧着瓦罐冲进青梧的竹屋,脸上还沾着泥:“执首!我娘喝了药,今早没咳血!您看这土——”他掀开罐盖,土面上浮着层极淡的光,像被揉碎的星光,“它、它自己亮了!”

青梧望着那点光,忽然想起昨夜地脉传来的震颤。

九瓣花的根须在暗河里舒展,把少年熬露水时的心跳、王屠户跪地时的忏悔、张老汉煨酒时的温度,都编进了那张越来越密的网里。

她走到窗边,望着天际越积越厚的云。

夏至的风裹着湿气扑进来,吹得老槐树上的铜钟轻响。

这一次,钟声没往地脉深处去,倒像顺着风,往更南边的低洼村落飘——那里的稻田贴着河湾,往年暴雨时总被淹得只剩稻梢。

“执首?”阿木捧着新绘的《夜田星图》进来,“盲童说,星光的走向和去年地脉图几乎重合……”

青梧接过图卷,指尖停在低洼村的位置。

那里的星光明明灭灭,像在敲某种只有土地听得懂的鼓点。

她望着窗外翻涌的云,忽然想起云栖说过的另一句话:“地养人,人护地,可天要发难时……”

钟又响了一声,这次带着湿意。

青梧摸了摸腰间的草绳,把星图往怀里拢了拢。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青梧正站在高坡上看星图,风突然卷着铁锈味的潮气撞过来,把《夜田星图》吹得哗哗作响。

她抬头时,铅灰色的云已经压到了树梢,像有人把墨汁罐子扣在了低洼村的方向——那里的稻田贴着河湾,往年这时候该是金浪翻涌,此刻却在风中抖成了颤巍巍的绿浪。

“执首!”阿木的声音被雷声撕成碎片,他从田埂下跑上来,斗笠边缘的雨水成串往下淌,“地脉监测石发烫了!按往年法子,现在该引三溪口的水导流……”

青梧的手指在星图上低洼村的位置顿住。

那里的星点原本该是稳定的暖蓝,此刻却像被石子搅乱的池塘,碎成了无数急旋的光斑。

她想起三天前盲童摸星图时说的话:“这里的星子在跺脚,像在喊‘我要长骨头’。”

“不调水。”她把星图卷进怀里,雨水顺着发梢砸在草绳上,“今夜只救人。”

阿木的眼睛瞪得滚圆:“那粮仓……”

“留着。”青梧转身往山下跑,麻鞋踩在泥里发出“噗叽”声,“你带盲收队背老幼,我去喊王屠户——他扛得动门板。小竹守在村口,只让带随身衣物,粮袋不许碰。”

雨幕里炸开第一声雷时,低洼村的狗开始狂吠。

青梧撞开张老汉家的破门,潮湿的霉味混着艾草香扑出来。

张婶正跪在神龛前烧纸钱,火盆里的纸灰被风卷起来,粘在她颤抖的额头上:“执首,这雨……莫不是地脉要发洪水?”

“地脉好好的。”青梧捞起墙角的竹筐,把张老汉的药罐、张婶的银簪子全塞进去,“您信我,今年的水不会淹稻子。但您得信我,现在跟我走。”

张老汉攥着她的手腕,枯树皮似的掌心沁着冷汗:“那粮仓……存着全村半年的种粮啊!”

“粮仓锁着。”青梧扯着老人往门外走,雨水灌进她的衣领,“您要是担心,明早雨停了自己去开。”

这一夜像被扯长的棉线。

青梧的后背被雨水泡得发涨,肩头却始终压着盲收队传来的温度——阿木背着的瞎眼太婆攥着她的衣角,王屠户扛的门板上躺着发高热的孩童,小竹举着的火把在雨里明明灭灭,照见村民们互相搀扶的影子,像一串被线穿起的稻穗。

天快亮时,雨突然停了。

低洼村的天空浮着青灰色的云,稻田却比雨前更精神了些,水珠在稻叶上滚成银珠子。

最奇的是村东头的粮仓,锁头好好挂着,可仓前的泥地上全是新鲜的脚印——有光脚的,有穿草鞋的,还有个小娃娃踮着脚,在泥里印了个月牙似的小脚印。

“执首!”王屠户从田埂那头跑过来,裤腿卷到膝盖,“您快瞧!”他指着田边新挖的沟渠,泥块还沾着草屑,“我家小子说,他昨儿在星图上摸过这道弯儿——您看,这沟顺着星光走的!”

青梧蹲下身。

沟渠的走向确实和《夜田星图》里低洼村的星轨完全重合,泥土翻起的地方还留着锄头的齿印。

更妙的是,田边的九瓣花全都支棱起了叶子,根须像无数小手,正把积水往沟渠里引。

“他们用手摸地,用脚量星。”她轻声说,指尖划过渠边的泥,“眼睛闭着,心却亮了。”

阿木挠了挠头:“所以您故意不调水?故意留粮仓?”

“调水是地脉护人,可地脉护不了一辈子。”青梧站起身,晨雾里传来村民的惊呼——粮仓的锁不知被谁撬开了,但粮袋整整齐齐码在仓口,最上面压着张纸条,歪歪扭扭写着“借三斗,明年还五斗”。

学者是在秋晒时来的。

他穿着月白儒衫,抱着一摞竹简书,袖口沾着稻芒:“在下欲将‘耕道’编入典籍,还请执首不吝赐教。”

青梧正在晒九瓣花干,竹匾里的花被晒成了半透明的琥珀色。

她抬头笑:“我能教的,都在地里。”

于是学者每天跟着她巡田。

第一天,她蹲在豆田边说:“豆见豆,九不收。”学者唰唰记在简上,抬头问:“为何?”她指了指豆苗根部的白丝:“豆根馋,连种两年,地就瘦了。”

第二天,她站在麦田里说:“麦过芒种不作田。”学者又记,追问:“芒种后种麦如何?”她弯腰拔起一株早种的麦苗,根须上挂着虫蛀的痕迹:“芒种后虫醒了,麦根软,扛不住。”

第十天,学者的竹简书堆成了小山。

他蹲在田埂上,望着远处村民自发轮耕的身影,突然把笔一扔:“这些话单写出来是农谚,可连在一起……”他比划着,“像地脉在说话,像人心在打拍子,根本没法全记!”

青梧把最后一匾九瓣花干收进陶瓮:“耕道不在书里。你看张老汉煨酒时哼的调儿,王屠户修渠时量的步儿,小娃娃数星星时念的词儿——”她指了指学者的竹简,“这些才是活的道。”

冬至祭土那日,雪粒子裹着北风落下来。

孩童们围着土丘蹦跳,红棉袄像一团团跳动的火。

不知谁起了头,歌谣便顺着雪粒子飘起来:“锄头睡,星星醒,去年借的今年还;地不记,人记清,今年种的明年生……”

青梧站在老槐树下,望着土丘上飘起的极淡金光。

那光像根细细的金线,绕着铜钟转了三圈,便融进了雪幕里。

她摸了摸钟身,指尖还留着金光照过的余温——这是云栖残意最后一丝执念的告别。

“你终于肯走了?”她对着钟轻声说。

风突然转了方向,铜钟“嗡”地响了一声,余音裹着孩童的歌谣,往更南边的村落飘去。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娃唱着唱着,突然拽住旁边的男孩:“等等!雪要停了,后日该晒麦种——我听见地在说!”

男孩瞪圆眼睛:“你咋知道?”

女娃歪着头笑:“星星告诉我的。”

青梧望着他们跑远的背影,雪粒子落进她的衣领。

她伸手接住一片雪,却见老槐树上的铜钟正轻轻摇晃——没有风,没有手,钟舌自己动了动,在雪幕里荡出极轻的一声。

她忽然想起春种时阿木说的话:“执首,共食田的钟,好像能听见人心跳。”

此刻,那心跳声正随着雪粒子落进泥土里。等到来年开春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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