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国公府别院,“听雨轩”温汤池的氤氲水汽似乎还未完全散去,那份冰冷的疏离感依旧萦绕。但此刻,萧绝已换上了一身玄色常服,坐在临窗的书案前。案上摊开的,并非公文奏报,而是几份看似杂乱无章的线报:关于澄心园药盐消耗的估算、城南三棵树惨案的现场记录、长乐坊“豁牙陈”突然消失的追踪报告,以及…一份来自淮州永丰盐场方向,刚刚由信鸽送达、墨迹未干的密函。
他修长的手指拈起那张薄薄的纸笺,目光平静地扫过上面苏砚那因急切而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
“…主上钧鉴:…老鸦嘴盐井下,发现巨大岩壁刻图!主体为残缺鸟形,尾羽似火,头颈残缺…关键处有复杂锁链状符号,中心嵌有…残缺凤凰图腾!其形制古老蛮荒,神似主上胎记…然图腾被污秽黑气(与黑水潭卤水同源)覆盖侵蚀!…岩壁下方水中,发现疑似沈姓盐工遗骸及腐烂号衣…旁有油布包裹物一角…未及探查…突遭不明身份水靠人潜入…疑为北狄或盐枭所属…属下临摹图腾及锁链符号…详情见图…黑水潭底恐有惊天隐秘,或与沈家渊源及主上血脉之力直接相关!…凰羽之首,苏砚密呈。”
纸笺下方,附着苏砚用炭笔匆匆绘制的岩画摹本。那残缺的凤凰、扭曲的锁链符号、被污秽黑气缠绕侵蚀的景象,透过粗粝的线条,传递出一种古老而邪异的压迫感。
萧绝的目光在那摹本上停留了许久。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纸张上那残缺的凤凰轮廓,又轻轻点在那象征着束缚与污染的锁链符号上。他深邃的眼眸中,惯常的冰冷之下,仿佛有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被悄然触动。
“残缺的凤凰…被污染的封印…”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沈家…二十年前的黑水潭…沈云昭的血脉…原来如此。”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条隐秘的线索强行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心悸的可能——沈家血脉的力量,或许并非天生,而是与这潭底被污染、被束缚的古老存在息息相关!那胎记,是钥匙,是共鸣,也是…枷锁!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澄心园的方向,冰冷的唇角第一次勾起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弧度,带着洞悉与…浓厚的兴趣。
“侯爷,”玄衣暗卫无声出现,呈上另一份加急密报,“永丰方向最新线报。苏砚三人自老鸦嘴撤离后,于返京途中遭遇不明身份高手伏击!对方手段狠辣,训练有素,目标明确,意在灭口!苏砚重伤突围,其两名队员…殉职。伏击者身份不明,现场清理极其干净,未留活口及明显线索,但…残留的武器碎片上,有极其微弱的、类似‘天晶盐’的霸道寒气!”
“伏击?灭口?”萧绝眼中寒光一闪,瞬间压过了那丝兴趣,“雷万霆?还是…北狄残余?”他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苏砚现在何处?”
“已被我们外围的暗桩秘密接应,暂时安置在安全处,伤势虽重,性命无碍,正在处理。”暗卫回禀,“他拼死护住了那份摹本。”
“做得不错。”萧绝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让‘玄七’亲自去一趟,确保苏砚安全,并协助他将摹本和口信尽快送回澄心园。另外…”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查!动用我们在漕帮和盐枭内部的暗线,重点查雷万霆手下那个‘银算盘’崔先生,以及所有近期接触过天晶盐的渠道!那股寒气,是唯一的线索!还有,盯紧赵奎盐场宅邸和黑水潭封锁区,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是!”暗卫领命,迅速消失。
书房内再次恢复寂静。萧绝的目光重新落回案上苏砚的密报和摹本上,指尖划过那被污秽黑气缠绕的凤凰图腾。
“沈云昭…”他低低念出这个名字,眼前仿佛不再是那个苍白脆弱、坐在轮椅上的病弱女子,而是一枚在惊涛骇浪和重重迷雾中,依旧顽强燃烧着、试图照亮黑暗的火焰。凰羽的利爪初露便染血折翼,但苏砚拼死带回的这份摹本,其价值远超十名精锐死士!
她能看懂这古老的符号吗?她能洞悉这封印与污染背后的秘密吗?在仅剩的、如同风中残烛的“七日之期”内,面对雷万霆送上的“续命毒药”和潭底深埋的家族隐秘,她下一步会如何落子?
萧绝端起手边微凉的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冷峻的眉眼,却掩不住眼底那越来越浓的探究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冰冷的期待。此女,究竟还能带给他多少意外?这盘越来越复杂的棋局,似乎因她的存在,变得前所未有的…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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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心园,暖阁。
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浓郁的汤药味也压不住那份自黑檀木盒中散发出的、混杂着血腥与天晶盐寒气的死亡威胁。林妙手刚刚为沈云昭施完一轮金针,她额角布满细密的冷汗,脸色比沈云昭好不了多少。冰魄针法的冰壳在沈云昭体内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每一次施针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最多…再撑三日!”林妙手的声音带着力竭后的沙哑和绝望,“反噬之力已侵蚀心脉边缘!若无至寒之物压制…”她看向桌上那盒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天晶盐,眼神复杂无比。
沈云昭靠在榻上,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她闭着眼,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但眉宇间却是一片近乎冷酷的沉静。心口那灼热的胎记疯狂跳动,与盒中寒气形成无声的对抗,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却也让她脑海深处那幅金红的盐火矿脉图虚影,在剧痛中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就在这时,阿竹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手中紧紧攥着一只被汗水浸湿的竹管,声音带着哭腔和激动:“小姐!苏…苏公子!信鸽!加急!”
沈云昭猛地睁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锐芒!她强撑着伸出手,指尖微颤地接过竹管,拧开蜡封,抽出里面卷得紧紧的信纸。
是苏砚的字迹!潦草、急促,带着力透纸背的决绝与血腥气!
她一目十行地扫过,目光在“残缺凤凰图腾”、“锁链封印”、“被黑气污染”、“沈姓盐工遗骸”、“油布包裹”、“遭遇伏击”、“队员殉职”等字眼上狠狠定格!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喉间溢出,嘴角再次溢出一缕鲜红。心口胎记的灼热瞬间攀升至顶点,冰壳的裂痕疯狂蔓延!
“云昭!”林妙手骇然失色,金针几乎脱手!
沈云昭却猛地抬手止住她!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强行将那翻涌的气血压下。她的目光死死钉在信纸最后附着的、苏砚用炭笔临摹下的那幅岩画摹本上!
残缺的凤凰…扭曲的锁链符号…污秽的黑气缠绕…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古老而苍凉的悸动,伴随着剧烈的痛苦,轰然席卷了她!
意识深处,那幅金红的盐火矿脉图虚影骤然光芒大放!一股灼热而浩瀚的力量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并非毁灭,而是带着一种源自本源的愤怒与…呼唤!它疯狂地冲击着那摹本上被污秽黑气缠绕的凤凰图腾,仿佛要将其从污染中唤醒、剥离!
“噗——!”沈云昭再也压制不住,一口滚烫的鲜血喷溅在信纸和摹本上!
“云昭!”林妙手魂飞魄散,金针闪电般刺下!
然而,就在鲜血浸染摹本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炭笔临摹的、被污秽黑气缠绕的凤凰图腾,在接触到沈云昭蕴含着血脉之力的滚烫鲜血时,上面的炭迹和象征污秽的涂黑,竟如同遇到了克星般,迅速褪色、淡化!而那扭曲的锁链符号,却在鲜血的浸润下,线条变得愈发清晰、立体,甚至隐隐流动起暗沉的光泽!
沈云昭强忍着灵魂撕裂般的剧痛和眩晕,死死盯着那在鲜血中发生奇异变化的摹本!她脑海中灵光如同闪电般炸开!那锁链符号…并非单纯的封印标记!那流动的暗沉光泽…那扭曲的线条结构…这像是一种…文字!一种极其古老、扭曲、象征着束缚与污染的…秘文!
“盐…蚀…文?!”一个尘封在沈家古老典籍角落、早已被当作荒诞传说的名词,如同惊雷般在她识海中炸响!据残破古籍零星记载,此乃上古时期,某些掌控邪恶盐力的存在,用于禁锢、污染盐脉本源或强大生灵的禁忌文字!每一笔划都蕴含着阴毒污秽的侵蚀之力!
黑水潭底的封印,用的是“盐蚀文”!这根本不是什么保护封印,而是一个恶毒的污染源和囚笼!它禁锢了那古老凤凰图腾(或许是某种盐脉本源力量的象征),并将其力量扭曲污染,释放出致人死命的墨色卤水!沈家祖先…或者二十年前那些沈姓盐工的任务…难道是守护或试图净化它?却惨遭反噬和灭口?
一切的源头,在此刻豁然开朗!赵奎、北狄、雷万霆…他们所觊觎的,恐怕不仅仅是黑水潭的毒盐,更是这被污染囚禁的力量,以及…掌握这“盐蚀文”的秘密!
“原来…如此…”沈云昭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眼中却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明悟与冰冷的怒火。她体内的血脉之力在明悟的刺激下,似乎与那摹本上被鲜血激发的“盐蚀文”产生了更强烈的对抗,剧痛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冰壳的碎裂声清晰可闻!
“小姐!您不能再…”林妙手看着沈云昭惨烈如金纸的脸色和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心如刀绞。
沈云昭却猛地抬手,指向桌上那个散发着寒气的黑檀木盒,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妙手!用…天晶盐!配药!现在!”
林妙手浑身剧震:“可是云昭!这天晶盐霸道无比,寒气足以瞬间冻结常人经脉!你的身体本就…贸然使用,恐是饮鸩止渴!而且雷万霆送来此物,绝对没安好心!其中必有蹊跷!”
“我知道…”沈云昭喘息着,每说一个字都仿佛耗尽力气,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星辰,“它是毒…也是药!更是…钥匙!”她艰难地抬起手,指尖颤抖地指向那被她的鲜血浸染、锁链符号(盐蚀文)隐隐发光的摹本,“这‘盐蚀文’…是污秽之锁…天晶盐的至纯至寒…或许…是唯一能…暂时冻结它…削弱它侵蚀的…力量!用它入药…配合你的针法…或能为我…争取…破局的时间!”
她看向林妙手,眼中是孤注一掷的信任与恳求:“我必须…活过这七日!黑水潭底…有我沈家血债…有祸乱之源…更有…我必须弄清楚的…真相!霜雪盐断绝…凤凰令之争…北狄虎视…盐枭环伺…我若倒下…澄心园顷刻覆灭…那些枉死的灶户…永无昭雪之日!妙手…帮我!”
林妙手看着挚友眼中那焚尽一切的决绝与背负的沉重,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她知道,沈云昭选择的是一条九死一生的绝路,但除此之外,已无退路!
“好!”林妙手猛地一抹眼泪,眼中只剩下医者破釜沉舟的狠厉与专注,“我帮你!但过程会极其痛苦!你要撑住!”
她不再犹豫,快步走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寒气四溢的黑檀木盒。刺骨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暖阁内的温度骤降。她屏住呼吸,用特制的玉夹,极其小心地夹起一小撮天晶盐粒。那盐粒晶莹剔透,内部仿佛有冰蓝色的光华流转,美得惊心动魄,也危险得令人窒息。
林妙手迅速将其投入早已准备好的药钵中,加入数味温养固本、调和阴阳的珍贵药材粉末。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凝重无比,开始用玉杵以特殊的手法,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研磨起来。每一次研磨,药钵中都发出轻微的、仿佛冰晶碎裂的声响,更有一股混合着至寒与药香的奇异气息弥漫开来。
沈云昭靠在榻上,闭上了眼睛,全力调动着那微弱的意志,引导着体内狂暴的血脉之力,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冰火炼狱般的冲击。她知道,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她的命,赌的是林妙手的医术,赌的是那渺茫的生机!
而此刻,澄心园高高的围墙之外,一处能俯瞰园中部分景致的酒楼雅间内。
一个身着不起眼的褐色绸衫、面容精瘦、腰间却醒目地悬挂着一枚小巧银算盘的中年男子(崔先生),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他看似悠闲,目光却锐利如鹰,透过半开的轩窗,牢牢锁定着澄心园深处那间被竹影掩映的暖阁方向。
一名伙计打扮的男子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禀报:“崔爷,园子里有动静了。林妙手…似乎在用那盒‘盐’配药了。沈家小姐的气息…很不稳。”
崔先生拨弄了一下腰间的银算盘,发出清脆的“啪嗒”声,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胜券在握的笑意。
“很好。通知魁首,鱼儿…开始咬钩了。天晶盐的‘寒气’里,我们加的‘料’…也该起作用了。这澄心园,很快就要换主人了。至于那沈家小姐…是死是活,就看她的造化了。呵,凤凰血脉?在这潭浑水里,不过是块更诱人的饵食罢了。”
他放下茶杯,目光再次投向澄心园,眼中充满了掌控一切的算计与贪婪。
暖阁内,林妙手研磨药粉的玉杵声轻微而持续,如同催命的鼓点。
沈云昭心口胎记的灼热与天晶盐弥散的至寒,在小小的暖阁内形成了无形的、凶险万分的对抗风暴。赌上性命的治疗,才刚刚开始。而暗处窥伺的毒蛇,已然亮出了淬毒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