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张献忠啊,可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在咱们四川地面上,现如今要是提起来,那些个老辈子还要“呸呸呸”三声,说是怕沾了晦气。这张献忠是陕西人,后来在四川折腾得厉害,那会儿的人啊,管他叫“八大王”,也有人偷偷叫他“黄虎”,为啥呢?说是这人脾气跟老虎似的,杀气重得很。
那天是崇祯十七年还是顺治元年来着,嗨,老辈人记不清年份了,就记得是个秋天,叶子红得跟血染过似的。张献忠的队伍刚破了成都,正带着人马往南边开拔,打算把川南几个州县也收拾了。这队伍浩浩荡荡的,足足有十几万人马,前头的已经走了三十里,后头的还没出城呢。
咱们故事里头的主人公——其实也不算主人公,就是个小兵,叫宋宥。宋宥是陕西米脂人,跟着张献忠打仗打了三年了。这娃子原先是个种地的,家里头穷得叮当响,爹娘都饿死了,没办法才投了军。你说他心狠手辣吧,倒也不是,就是命不好,跟着这么个杀人魔王,你说能不跟着杀人吗?不杀人,自己就得被杀。
队伍走到了一处山隘口,当地人管这地方叫“老鹰嘴”,为啥呢?两边山崖陡得很,跟老鹰张开的嘴似的。这天晌午头,日头还毒辣辣的,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宋宥扛着长矛,跟着队伍慢慢往前挪。他前头是个老兵,姓王,大伙都叫他王老拐,因为腿在战场上受过伤,走路一瘸一拐的。
王老拐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鼻子使劲儿抽了抽,回头对宋宥说:“宋宥啊,你闻闻,这空气里头有啥味儿没?”
宋宥使劲闻了闻,摇摇头:“没啥味儿啊,王叔。”
“不对,”王老拐皱起眉头,“有股子腥气,跟血似的。”
宋宥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头顶上“轰隆隆”一阵响,抬头一看,吓了一大跳。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这会儿黑压压的云就跟打翻了墨汁似的,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把那日头遮得严严实实的。天色一下子就暗下来了,暗得跟傍晚差不多。
“要下大雨了。”队伍里有人嘀咕。
可是这云不对劲儿啊,普通的乌云是灰黑色的,这云怎么透着点儿暗红色呢?就像,就像血掺了墨汁似的。
张献忠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走在队伍中间。这人长得啥样呢?老辈子传下来的说法是:身高八尺,膀大腰圆,一脸络腮胡子,眼睛跟铜铃似的,瞪谁谁腿软。他这会儿也抬头看了看天,骂了句:“他娘的,什么鬼天气!”
话音还没落呢,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了。不对,不是雨点,是红的!真是红的!
“血雨!下血雨啦!”队伍里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嗓子,整个队伍顿时就乱了套。
宋宥伸手接了几滴,凑到眼前一看,吓得手都抖了。真是红的,黏糊糊的,闻着还有股铁锈味儿,可不就跟血一个样嘛!这雨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地上就积起了一滩滩红色的水洼,人踩上去“吧唧吧唧”响,鞋底都染红了。
“不许乱!都给老子站好!”张献忠的亲兵在队伍前后吆喝,可这会儿谁还听啊?当兵的也是人,哪见过这种阵仗?好些人吓得直接跪地上了,朝着天磕头,嘴里头念念有词。
张献忠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噌”一声拔出腰刀,指着天骂道:“老天爷,你也跟老子作对是不是?老子杀人怎么了?这世道,你不杀人,人就杀你!装神弄鬼的,吓唬谁呢!”
他这一骂,那血雨居然下得更猛了,就跟有人在天上拿盆往下泼似的。张献忠那匹战马,可是西域进贡的宝马,通体雪白,平日里威风凛凛的,这会儿却突然前蹄一扬,“唏律律”一声长嘶,那声音凄惨得很,不像马叫,倒像是人在哭。
马不往前走了,任凭张献忠怎么抽打,它就是不动弹,四条腿跟钉在地上似的,浑身还直哆嗦。不光张献忠的马,队伍里所有的马,不管是拉车的、驮东西的,还是骑兵骑的,全都一个样,前蹄刨地,悲鸣不已,就是不肯往前走半步。
“他娘的,连畜生都跟老子作对!”张献忠气得眼珠子都红了,手起刀落,“咔嚓”一声,把自己那匹宝马的脑袋给砍下来了。马头滚到地上,眼睛还睁得大大的,血喷起老高,跟天上的血雨混到一块儿,分不清哪是马血哪是天血了。
“看见没?这就是不听老子话的下场!”张献忠举着血淋淋的刀,冲着队伍吼,“都给老子往前走!谁不走,就跟这马一个下场!”
有几个骑兵试着催马,可马就是不动,张献忠的亲兵上去,连着砍了七八匹好马,马血把地上的红水洼都染得更深了。可是没用啊,马就是不肯走,有些马甚至跪下了,前腿一弯,“扑通”跪在泥水里,眼睛里直流泪。
这会儿天色更暗了,暗红色的云层里,隐隐约约好像还有雷声,但那雷声也怪,不是“轰隆隆”的,是“呜呜呜”的,跟好多人在哭似的。有些耳朵尖的兵说,好像还能听见里头有说话声,说的啥听不清,但肯定不是好话。
宋宥和王老拐躲在队伍中间,宋宥吓得腿都软了,小声问王老拐:“王叔,这、这是咋回事啊?真是老天爷发怒了?”
王老拐脸色煞白,压低声音说:“娃啊,咱们造孽太多啦。你是不知道,上个月破成都的时候,杀了多少人啊。那护城河的水都成红的了,飘着的尸体把河道都堵了。我听说,光是城里头,就杀了二十万人还不止……”
宋宥打了个寒颤。他想起来,破城那天,他确实也杀人了。是个老头子,抱着个包袱不肯撒手,宋宥本来不想杀他的,可旁边的老兵说:“不杀他,长官看见了,说你心软,连你一起砍!”他就一刀捅过去了。那老头子临死前,眼睛死死盯着他,嘴里好像说了句什么,可宋宥没听清。
“报——报告大王!”一个探子连滚带爬地跑到张献忠跟前,话都说不利索了,“前头、前头过不去了!”
“放屁!怎么过不去?”张献忠一脚把探子踹倒在地。
“真的,真的!”探子哭丧着脸,“前头山路上,不知道哪来的大雾,红彤彤的,伸手不见五指。有几个弟兄进去探路,一进去就没音信了,喊也不应。后来、后来……”
“后来怎么了?说!”
“后来雾里头传来几声惨叫,再就没动静了。有人壮着胆子往里看,看见、看见雾里头好像有人影在晃,可又不像是活人……”
张献忠眉头紧锁,他这辈子杀人无数,从来不信鬼神,可今天这事儿太邪门了。他环顾四周,只见十几万大军,这会儿个个面如土色,好些人已经丢下兵器,跪在地上磕头了。就连那些平日里杀人不眨眼的老兵油子,这会儿也嘴唇发白,眼神躲闪。
“大王,要不……咱们绕道吧?”旁边一个谋士壮着胆子提议。
“绕道?老子八大王什么时候绕过道!”张献忠骂道,可声音已经没刚才那么响亮了。他抬头看了看天,那血雨还在下,只是小了些,变成了细细的血丝,飘在空气里,粘在人脸上、身上,洗都洗不掉。
这时候,更邪门的事儿发生了。远处山崖上,忽然传来一阵歌声。是个女人的声音,凄凄惨惨的,唱的是川南的土调子:
“天也红,地也红,血雨淋淋几时休?
儿哭娘,娘哭儿,白骨堆成山哟——”
“谁?谁在唱!”张献忠厉声喝道。
那歌声停了,过了一会儿,又响起来,这次换了个男人的声音,苍老得很:
“刀也红,枪也红,杀人如麻心不惊?
今日欢,明日悲,黄泉路上等哟——”
这下连张献忠都毛了。他冲亲兵吼道:“去!带一队人,上山看看,是哪个王八羔子在装神弄鬼,给老子抓下来!”
一队五十人的亲兵硬着头皮往山崖上爬。宋宥在底下看着,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那些人爬上去,消失在红雾里,然后就听见一阵惊呼,接着是兵器碰撞的声音,惨叫声,再然后……就没声音了。
整整一队人,一个都没回来。
这下队伍彻底炸了锅了。不知道谁喊了声“鬼啊!有鬼啊!”,十几万人“轰”一声就开始往后跑,兵器丢了一地,辎重也不要了,互相踩踏,哭爹喊娘。
张献忠连杀了好几个逃兵,可根本挡不住。眼看着军心已散,他知道今天这路是过不去了。
“撤!往后撤!绕道走!”张献忠终于下了命令。
说来也怪,命令一下,那血雨就停了,天上的红云也慢慢散了,只是地上还是一片血红,那些马还是不肯动。张献忠没办法,只好下令弃马步行,绕过老鹰嘴,从另一条路走。
宋宥跟着队伍撤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山隘口。红雾正在慢慢散去,隐隐约约的,他好像看见山崖上站着好多人影,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在那儿看着他们。宋宥揉了揉眼睛,再一看,又什么都没有了。
张献忠的队伍绕了五十多里路,才找到另一条道。这一绕,耽误了整整两天时间。后来听说,他们原本要走的那条路,在前头二十里处,官军设下了埋伏,要是真走那条路,非得吃大亏不可。可张献忠不信邪,说这是巧合。
但自打那以后,张献忠的队伍里就开始流传各种说法。有人说,那血雨是成都死难百姓的血,聚到天上,又落下来警示他们。有人说,那山崖上唱歌的,是被他们杀了的川戏班子,死不瞑目,化作厉鬼来索命。还有人说,那些马通人性,知道前头有埋伏,才不肯走的。
宋宥私下里问王老拐:“王叔,你说那真是鬼吗?”
王老拐叹口气:“娃啊,这世上哪有什么鬼。要说有鬼,也是人心里头的鬼。咱们造了那么多孽,心里头能踏实吗?看见点异常,自己就先怕了。那血雨,兴许就是天上的尘土混了什么东西,看着像血罢了。那歌声,兴许是当地百姓故意吓唬咱们的。可为啥偏偏那时候出现?为啥十几万大军说乱就乱?这人心啊,比鬼还可怕。”
宋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那个被他杀的老头子又站在他面前,这回他听清老头子说的话了:“年轻人,放下刀,回家去吧。”
醒来后,宋宥看着手里的长矛,第一次觉得这玩意儿这么沉。
后来张献忠兵败被杀,队伍也散了。宋宥没回陕西,就在川南一个小村子里隐姓埋名住下了。他改了个名字,娶了个当地姑娘,种地过日子。村里人问他从哪儿来,他只说是逃难来的,绝口不提当过张献忠的兵。
那处山隘口,自打张献忠绕道走后,当地人就不再叫它“老鹰嘴”了,改叫“避兵岩”。说是那地方有神灵庇佑,能挡住兵灾。后来几次战乱,乱兵到了那儿,都莫名其妙绕道走,说是看见红雾,听见怪声。渐渐的就有了传说,说那岩里头住着山神,专管人间兵戈事,见不得杀人流血,要是有军队经过,就会显灵阻拦。
宋宥老年的时候,常常坐在家门口,望着避兵岩的方向发呆。孙子问他:“爷爷,你看啥呢?”
宋宥摸摸孙子的头,说:“爷爷看一个地方,那地方教爷爷明白了,杀人的人,终归没有好下场。你看那八大王,当年多威风,杀人如麻,最后怎么样了?曝尸荒野。人啊,得积德,得敬畏点什么。”
“敬畏啥?”孙子眨巴着眼睛问。
“敬畏天,敬畏地,敬畏人心。”宋宥缓缓地说,“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后来宋宥活到八十多岁才去世,临终前,他让儿子把他埋在一个小山包上,正对着避兵岩。他说,这样他就能一直看着那地方,提醒后世子孙,别再动刀兵。
现如今,避兵岩还在那儿,成了当地一景。逢年过节,还有人去烧香,说是能保佑地方太平。那些血腥的往事,渐渐变成了老人们口里的传说,警告着世人:善恶到头终有报,举头三尺有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