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乾隆年间,江南有个首富,姓王,单名一个鼎字。这王鼎发家,可真是个奇人。他本是个药铺学徒,三十岁上才攒够银钱,开了间小小的生药铺。谁知他识药的本事非同一般,别人认不得的药材,到他手里一转,便是能治疑难杂症的宝贝。不出十年,王家药铺成了江南最大的药材行,五十岁上,王鼎已是家财万贯,富甲一方。
可人有了钱,就怕命不长。王鼎六十大寿那日,大宴宾客,酒过三巡,他拉着儿孙们的手说:“我这一生,什么都有了,就是缺一样。”
小儿子问:“爹,您还缺什么?金山银山咱家都有,绫罗绸缎穿不完,江南最美的园子就是咱们王家花园。”
王鼎摇摇头,两行老泪落下:“我缺寿命啊!眼见着你们一天天长大,我却一天天老去,头发白了,牙齿松了,走路都要拄拐。钱再多,死了能带走一分一毫吗?”
这番话被一个远房亲戚记在心里。这亲戚名叫王三,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儿,专爱结交江湖术士,骗吃骗喝。他见王鼎这番心思,心里一盘算,立刻动了歪脑筋。
不出半月,王三领着一个奇人来到王府。这人自称张真子,青袍玉冠,仙风道骨,开口便是:“贫道云游四海,访遍名山大川,终在终南山得仙人指点,炼出一味‘长春丹’。”
王鼎眼睛一亮:“何为长春丹?”
张真子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一粒丹药。那丹药通体碧绿,隐隐有光华流动,室内顿时异香扑鼻。张真子道:“此丹用千年灵芝、万年茯苓,佐以三十六味仙草,在丹炉中炼了七七四十九年。服下一粒,百病不侵;服下三粒,刀枪不入;服下九粒,便可长生不老!”
王鼎半信半疑:“道长可否演示?”
张真子笑道:“贫道先赠一粒,员外一试便知。”
王鼎小心翼翼接过丹药,先唤来一条老狗。那狗已十四岁,相当于人类百岁,老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喂下丹药后,不到一炷香功夫,老狗竟站起身来,摇着尾巴在院里跑了一圈,毛发都光亮了许多。
王鼎大喜,当即服下一粒。说来也奇,他多年腰腿疼的毛病,第二日竟好了大半。他赏了张真子白银千两,又追问道长:“这九粒丹药,何时可得?”
张真子捋须道:“丹药还差最后一道工序,需寻一处灵气充沛之地,设坛作法百日。若员外不弃,可在贵府后花园辟一静室,贫道专心炼制。”
王鼎求之不得,立刻命人清扫后花园最幽静的一处别院,供张真子炼丹。那院子从此日夜有药香飘出,有时夜里还能见五彩霞光,王家上下都啧啧称奇。
百日之期将满,张真子却突然愁眉苦脸地来找王鼎。
“员外,丹药将成,却缺一味药引。”
“什么药引?我王家药库中什么药材没有?”
张真子摇头:“此药引非金石草木,乃是至亲之人的三滴心头血。”
王鼎吓了一跳:“心头血?这、这如何取得?”
“只需至亲之人刺破指尖,滴血入丹炉即可。只是这血必须是心甘情愿,若有一丝勉强,丹药必毁。”张真子补充道,“九粒丹药,需九位至亲各献三滴血。”
王鼎膝下有五子三女,加上老妻,正好九人。他召集全家,将此事说了。大儿子皱眉道:“爹,这道士来历不明,这丹药邪乎得很,不如再斟酌斟酌?”
王鼎怒道:“你们是不愿我长生吗?我若长生,这万贯家财永远是咱们王家的!若我死了,分家之后,你们谁能保住这江南首富的名头?”
一番话说得儿女们不敢再劝。老妻林氏第一个站出来:“老爷,我跟你一辈子,你要长生,我第一个支持。”说罢刺破指尖,滴了三滴血在张真子捧着的玉碗中。
儿女们见状,也只得依次照做。张真子收了九碗血,神秘一笑:“员外且等,今夜子时,丹药必成。”
当夜,王家花园异香更浓,彩光冲天,惊动了半座城的人。子时刚到,张真子捧着一个锦盒来到王鼎面前,盒中九粒丹药金光闪闪,犹如活物般微微颤动。
“员外请服丹。”
王鼎激动得双手颤抖,先服下三粒。片刻,他只觉得浑身发热,一股暖流在四肢百骸流动,多年的风湿痛、头痛全消失了,连花白的头发都开始转黑。
“神药!真是神药啊!”王鼎大喜,又服下三粒。这一下,变化更是惊人:他脸上的皱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皮肤变得光滑如青年,腰杆挺直,说话声音洪亮,仿佛年轻了三十岁。
“爹,您、您变年轻了!”儿女们又惊又喜。
王鼎看着盒中最后三粒丹药,犹豫了一下。张真子在旁道:“员外,九粒全服,方得圆满。”
王鼎一咬牙,将最后三粒丹药吞下。
丹药入腹,起初并无异样。王鼎站起身,走了几步,突然觉得脚步轻飘飘的,仿佛要飞起来。他高兴地大笑:“我成仙了!我成仙了!”
笑声未落,异变突生。
王鼎的笑容僵在脸上,整个人像被定住一般,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儿女们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那力道大得惊人,大儿子竟被推得飞出三丈远。
“爹,您怎么了?”
王鼎张口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他的眼珠还能转动,但脖子以下,竟像石头一样僵硬。更可怕的是,他的皮肤开始发生变化,渐渐呈现出一种玉石般的质地,冰冷坚硬。
张真子见状,突然大笑:“王员外,恭喜恭喜!您已服下九粒长春丹,从此百病不侵、刀枪不入、长生不老!”
“你这妖道!我爹怎么变成这样了?”二儿子抓住张真子。
张真子轻轻一挣,便脱身出来:“贫道所言句句属实。员外现在可不就是百病不侵?莫说寻常病症,就是瘟疫天花也近不得身;刀枪不入,你们拿刀来试试,保准伤不了分毫;长生不老,员外这副身躯,千年万年也不会腐坏。”
王家人这才明白上了当,可再去寻张真子,那妖道早已不见踪影,连同王三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王鼎就这样成了一尊活雕像——眼能看,耳能听,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不吃不喝,也不睡觉。
起初,王家还四处寻医问药,可哪个大夫看了都摇头。有个老郎中直言:“王员外这身子,说活着吧,不动不食不眠;说死了吧,眼珠会转,心口微温。这是中了邪术,非药石能医。”
一月过去,王鼎还是那副模样。两月、三月、半年,依然如此。他的身体始终保持着服丹那夜的样子,皮肤如玉,不腐不坏。渐渐地,坊间开始流传:王员外成了“玉身活佛”,得了长生,只是要以这种形式存在。
王家人无奈,只好在后院祠堂里设了个特别的位置,将王鼎“请”了进去。每日晨昏定省,儿孙们都要来祠堂叩拜。逢年过节,还要将王鼎抬出来,接受族人的跪拜。
一年、两年、十年过去。
王鼎就这样端坐在祠堂里,眼睁睁看着世事变迁。他看着大儿子病逝,看着小孙子出生,看着王家的生意起起落落。他的意识始终清醒,却连眨一下眼都做不到。祠堂里的烛火晃眼,他只能看着;蚊虫在脸上爬,他无法驱赶;听着儿孙们谈论家事,他不能插一句话。
这种痛苦,比十八层地狱还要煎熬。
更可怕的是,王鼎渐渐发现,自己的感官开始变得异常敏锐。他能听到十里外的声音,能闻到几里外的气味,祠堂里的每一粒灰尘落下,他都清清楚楚。可这敏锐的感官,带来的只有更多的痛苦——他能听到下人们背后的议论,能闻到儿孙们身上对他日渐淡薄的敬畏,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某种可怕的变化。
三十年后的一天夜里,王家祠堂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守夜的下人赶去一看,吓得魂飞魄散:供奉王鼎的神龛整个碎裂,而王鼎本人——那尊“玉身活佛”——竟然站了起来!
他的身体依然僵硬,动作古怪,一步一步走出祠堂。月光照在他玉石般的皮肤上,泛着诡异的光泽。他的眼睛圆睁着,却没有焦点。
“老、老爷活了!”下人连滚带爬地去报信。
等王家子孙赶到时,王鼎已经走到了花园池塘边。他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望着水面倒影中那个不人不鬼的自己。
突然,他张开了嘴。
五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能控制自己的嘴部肌肉。他发出了声音,但那声音嘶哑怪异,仿佛两块石头在摩擦:
“杀……了……我……”
“爹!”现任家主——王鼎的孙子王守义跪倒在地,“您、您能说话了?”
王鼎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孙子。那眼神中的痛苦,让所有人心惊。
“杀……了……我……”他重复着,“求……你们……”
王守义泪流满面:“爷爷,孙儿怎么下得去手?您是王家的老祖宗,是咱们的活佛啊!”
王鼎不再说话,只是用那痛苦的眼神盯着池塘。突然,他身体前倾,“扑通”一声栽入水中。
“快救爷爷!”王守义大喊。
家丁们纷纷跳下池塘。可奇怪的是,王鼎的身体竟不下沉!他就那样直挺挺地浮在水面上,仿佛一尊玉雕。
家丁们想把他拉上来,可那身体沉重异常,七八个壮汉都拉不动。更诡异的是,王鼎浮在水面,依然保持着站立的姿态,只露出半个身子在水上,月光下,活像一尊从水中升起的神像。
这一浮,就是整整三天三夜。
第四天清晨,一个云游道士路过王家,听闻此事,主动上门求见。
道士看了水中的王鼎,长叹一声:“造孽啊!这是中了‘玉僵术’,非生非死,被困在自己躯壳中,永世不得超生。”
“道长可有解救之法?”王守义忙问。
道士沉吟良久:“有两个法子。一是找到施术者,解铃还须系铃人;但这已过五十年,那妖道怕早已不在人世。二是用真火焚烧,将这副玉身焚化,魂魄方得解脱。”
“可、可爷爷还活着啊!”
“活着?”道士摇头,“你觉得这是活着吗?令祖父的意识被困在这躯壳中五十年,比最残酷的刑罚还要痛苦。他求死,是真心实意的。”
王守义看着水中的祖父,想起那夜“杀了我”的哀求,终于咬牙点头。
道士命人在池塘边架起柴堆,用桃木、柏木、松木三层。王家子孙将王鼎从水中抬出——说来也怪,一离开水面,他的身体突然变得极轻,两个家丁就抬起来了。
王鼎被放在柴堆上,他的眼睛直直望着天空,这一次,眼神中竟有了一丝解脱。
“爷爷,孙儿不孝,这就送您解脱。”王守义点燃柴堆。
火焰腾起,将王鼎的身体吞没。奇怪的是,那火焰不是寻常的红色,而是青白相间,发出噼啪的响声。火中,王鼎的身体开始融化,不是烧焦,而是像玉石般融化,流淌下晶莹的液体。
更奇的是,火中隐隐传来一声长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烧了整整一天一夜,柴堆才熄灭。灰烬中,不见骨殖,只有九颗黑色珠子,坚硬如铁,触之冰凉。
道士捡起珠子,叹道:“这便是那九粒丹药的残渣。令祖父的精气神,都被困在其中了。需将这九颗珠子分别埋在九处寺庙道观的香炉下,受百年香火供奉,方可超度。”
王家依言照办。
自那以后,王家祠堂多了一条祖训:“长生虚妄,顺其自然。强求不死,反受其殃。”王家的子孙,再无人敢妄求长生之术。
而那九颗黑珠的下落,渐渐无人知晓。只是江南一带,至今还流传着“玉身活佛”的故事,老人们常用来告诫后辈:该老就老,该死就死,强求来的长生,往往是更大的灾祸。
人间最苦,莫过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顺其自然,方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