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宋年间,从汴梁往南的官道上,车马喧嚣,商旅不绝。官道旁有一座不大不小的镇子,名叫“三岔口”,因其恰巧在三条路的交汇处,南来北往的行人大多喜欢在此歇脚,因此镇上虽不算繁华,酒楼客栈却是一家挨着一家,生意倒也兴隆。
镇子东头,有家“迎客来”客栈,掌柜的姓王,是个精明又爱听故事的汉子。这天傍晚,天色擦黑,冷风卷着几片枯叶打在门板上,店里已经坐了七八成客人。跑堂的小二正忙着端茶送水,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一派热闹景象。
就在这时,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一股寒气灌了进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和尚走了进来。
这和尚的行头实在有些古怪。他身着一袭半旧的灰色僧袍,脚踩一双磨穿了底的草鞋,背上斜挎着一个看不出颜色的布袋。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蒙着的那块黑布。黑布洗得有些发白,上面还有几个针脚粗劣的补丁,将他的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格外深邃,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阿弥陀佛。”和尚双手合十,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请问,可还有一间上房?”
王掌柜正拨着算盘,闻言抬起头,打量了这无面僧一番。他见多识广,知道江湖上奇人异士多,但像这样把脸蒙住的和尚,还是头一回见。他心里嘀咕了几句,但生意上门,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大师,有倒是有,就是后院那间‘天字号’房,价钱贵些。”王掌柜笑着说。
“无妨,贫僧付得起。”和尚说着,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不多不少,正好是房钱。
小二领着和尚上了楼,将他安排在走廊最里头的一间房。这房间位置偏僻,紧挨着客栈的后院墙,晚上也最是清静。
和尚进房后,便关上了门,再也没出来。
客栈里,客人们却因为这无面僧的到来,炸开了锅。
“你们说,这和尚脸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是长了麻子,还是破了相?”一个贩布的商人压低声音问。
“我看不像,”邻桌一个走南闯北的货郎摇着扇子,“你们没看他那双眼睛吗?透着一股子寒气。我听说啊,有些西域来的高僧,为了苦修,会立下‘不见众生相’的毒誓,用布把脸蒙起来。”
“呸!什么高僧,我看就是个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一个粗豪的汉子不屑地撇撇嘴,“说不定那布袋里装的不是经书,而是偷来的赃物!”
众人议论纷纷,猜什么的都有。这些话,一字不落地飘进了角落里一个年轻人的耳朵里。
这年轻人名叫李三,是个手脚不干净的“梁上君子”。他本是个游手好闲的破落户,学了几手偷鸡摸狗的功夫,就靠着在官道边的客栈里,专挑那些看着肥硕的行商下手,混口饭吃。今天他盯上了一个从北边来的皮货商,本想夜里动手,却被这无面僧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李三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只顾着嘴上猜测,他更注重观察。他注意到,那和尚从进门到进房,始终把那个布袋紧紧地抱在怀里,即便是付钱的时候,布袋也没有离身。而且,那布袋看起来沉甸甸的,绝不像是只装着几件换洗衣物。
“莫非……里面装的是金银财宝?”一个念头在李三心里疯长。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一个行踪诡秘的和尚,一个从不离身的沉甸甸的布袋,这简直就是老天爷送到他嘴边的肥肉!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李三心中迅速成形。他决定,今晚的目标,不是那个皮货商,而是这个神秘的无面僧。
夜深了,客栈里的喧嚣渐渐平息。客人们都回了房,只有王掌柜还在对着一本泛黄的账本唉声叹气。李三躺在自己的大通铺上,假装睡熟,耳朵却像兔子一样竖着,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李三悄悄地爬了起来,像一只灵猫,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房间。他白天已经踩好了点,知道那无面僧的房间在何处,也知道后院墙角有一棵老槐树,正好可以借力攀上房顶。
他来到后院,晚风吹得他浑身一哆嗦,但一想到布袋里可能有的金银,他心里就火烧火燎的。他手脚并用,几下就爬上了老槐树,然后一个纵身,稳稳地落在了无面僧房顶的瓦片上。他趴在屋顶,像一片影子,轻轻移到天窗旁,小心翼翼地揭开通风用的瓦片,朝里望去。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一丝清冷的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勉强能看清屋内的轮廓。无面僧正和衣躺在床上,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熟。那个神秘的布袋,就放在他枕头边,触手可及。
李三心中大喜。他抽出随身携带的细长铁丝,又从腰间解下一根长长的竹竿,顶端用细麻绳绑着一个小小的铁钩。这是他的独门工具,专门用来钓取离床不远的物件。
他将竹竿从瓦片的缝隙中慢慢伸下去,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操纵着铁钩,一点一点地靠近那个布袋。他的心跳得像打鼓,手心里全是汗。铁钩终于钩住了布袋的提手,他轻轻一提,布袋被他稳稳地钩了起来。
就在他把布袋慢慢往上拉的时候,意外发生了。那布袋比他想象的要重得多,加上他心情紧张,手一抖,布袋“咚”的一声,撞在了房梁上。
床上的和尚翻了个身。
李三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一动不动,连大气都不敢喘。好在和尚只是翻了个身,又没了动静。李三松了口气,再也不敢大意,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将布袋从天窗里提了出来。
他抱着沉甸甸的布袋,手脚并用地爬下房顶,溜回自己的房间,用被子蒙住头,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布袋。
他原以为会看到金银珠宝发出的光芒,可当他把布袋口拉开,往里一摸时,却摸到一个冰凉、光滑、还带着点弹性的圆东西。他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不对劲,索性将整个布袋倒了个底朝天。
“咕噜噜……”
一个东西从布袋里滚了出来,掉在地上。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李三凑过去一看,瞬间吓得头皮发麻,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半截。
那哪里是什么金银珠宝,分明是一张人脸!
那是一张完整的人脸,从额头到下巴,连着耳朵,五官俱全,皮肤虽然有些苍白,但保存得完好无损,就像一个做工精妙的人皮面具。眼睛闭着,嘴唇微微张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一股说不出的寒气和淡淡的腥味扑面而来,让李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想叫却叫不出声,手脚软得像面条。他是个贼,偷钱偷物,可从没想过会偷出一张人脸来!这……这和尚到底是什么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吗?
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连滚带爬地想逃,可房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门口,静静地站着那个无面僧。他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也不知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的。月光勾勒出他瘦削的身影,脸上那块黑布在夜色中显得愈发神秘可怖。
“施主,你打开了不该打开的东西。”和尚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三吓得瘫在地上,指着地上的那张脸,语无伦次地喊道:“你……你是个妖怪!你杀人!”
无面僧没有理会他的叫喊,只是缓步走了进来,弯下腰,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动作,将地上那张人脸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仿佛那不是一张可怕的人脸,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阿弥陀佛。”他低声念了一句佛号,然后转向李三,“施主可知,这袋中,共有七十三张脸。”
李三听得浑身一颤,七十三张!那得是七十三条人命啊!
“他们……他们都是你杀的?”李三颤抖着问。
“是,也不是。”无面僧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悲凉,“他们都是因我而死。”
他盘腿坐下,将那个布袋放在身前,开始缓缓讲述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
原来,这和尚法号“无尘”,本是江南一座名刹的得道高僧。他不仅佛法精深,还精通医术,尤其擅长一种古老的“塑颜术”,能为毁容之人重塑面容。二十年前,邻县爆发了一场可怕的瘟疫,无数人病倒,脸上生出烂疮,最终不治身亡。无尘心有不忍,下山救助,却发现自己的医术对这种奇毒束手无策。
眼看着生灵涂炭,无尘心急如焚。他偶然在一本古籍中看到一种禁术,名为“百面归一”。此术可以收集刚刚死去、面容未损之人的面皮,以其生前的阳气,炼制一味“续命香”,能解百毒,活死人。
但这禁术有违天和,每收集一张脸,施术者就要背负一分罪孽。为了救人,无尘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条魔道。他开始在疫区游走,每当看到有人刚刚断气,他便立刻上前,用秘法取下其面皮,收入袋中。他每取一张脸,便在心中念一遍《往生咒》,超度他们的亡魂。
他就这样收集了七十三张脸,男女老少,各行各业。这七十三张脸,代表着七十三条无辜的生命,也代表着七十三份沉重的罪孽。他炼制出“续命香”,果然解了瘟疫,救了满城百姓。
可他自己,却再也回不去了。他背负了七十三条人命,虽是初衷为善,但终究是双手沾满了鲜血。他觉得自己不配再有面见佛祖,不配再看清这世间的众生相。于是,他用一块黑布蒙住了自己的脸,从此云游四方,法号也改成了“无面”。他背着这个装着七十三张脸的布袋,日日诵经,夜夜忏悔,希望能用自己的余生,为这七十三个亡魂积攒功德,求得来世的超脱。
李三听得目瞪口呆,他看着眼前这个蒙面的和尚,心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他没想到,这看似恐怖的背后,竟是这样一个悲壮的故事。
“那……那你今晚……”李三结结巴巴地问。
“贫僧的功德,即将圆满。”无面僧说,“今夜,是第七十三位亡魂的往生之日。待他超脱,贫僧也该去佛祖面前领罪了。”
说完,无面僧不再理会李三。他将那张刚刚被李三弄掉的人脸,重新放回布袋,然后盘膝而坐,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他开始低声诵经。
那经文李三从未听过,既不像《金刚经》,也不像《法华经》,那声音低沉、悠远,仿佛不是从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而是来自九天之上,又或是九幽之下。随着经文声,整个房间仿佛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佛光之中。
李三看到,那个布袋开始微微震动,袋口冒出一缕缕白色的烟雾。紧接着,一张又一张的人脸从袋中缓缓飘出,悬浮在半空中。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稚气未脱的孩童,有眉清目秀的女子,有满脸虬髯的壮汉……他们闭着眼睛,表情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七十三张人脸,环绕在无面僧的周围,形成一幅诡异而又庄严的景象。
无面僧的诵经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急。那些人脸在佛光中开始变得透明,然后像被风吹散的沙画一样,一点点地化作金色的光点,飘散在空气里,最后消失无踪。
当最后一张人脸也化作光点消散后,那沉重的布袋“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变成了一堆灰烬。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
李三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做了一场大梦。他再看向那个无面僧,只见他的身体也开始变得透明,像水中的倒影一样晃动起来。
他脸上那块蒙了二十年的黑布,无声地滑落。
李三终于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清秀而悲悯的脸,没有伤痕,没有丑陋,只有无尽的疲惫和解脱。他冲着李三,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阿弥陀佛。罪孽已满,因果了结。施主,回头是岸。”
话音刚落,他的整个身体化作万丈光芒,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光芒刺得李三睁不开眼。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房间里空空如也,除了地上那堆布袋的灰烬,什么都没有了。
无面僧,和他的七十三张脸,就这样彻底消失了。
李三在原地坐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晨光照进房间,他才像从梦中惊醒。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偷了半辈子东西的手,昨晚却触碰了最沉重的罪孽与最伟大的慈悲。
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悄悄地离开了“迎客来”客栈。
从此,三岔口少了一个小偷李三,江湖上多了一个疯疯癫癫的游方道士。他逢人便讲那个无面僧的故事,讲那七十三张脸,讲那场救赎与忏悔。人们都当他疯了,没人相信他的话。
但只有李三自己知道,那一夜,他看到的不是鬼怪,而是一个真正的菩萨。他偷走的不是一个布袋,而是偷走了一段因果,也偷走了自己后半生的迷茫。
他再也没有偷过东西,而是靠着帮人打短工,吃斋念佛,用自己的一生,去偿还那个无面僧教给他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