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题眼帘一翻,白眼上青天,他索性换了一个姿势,向后倚靠黄花梨木凭几,肩头抵着车壁,顺手拾起一旁的书册翻动起来。
竹节玉手叩在扉页上,指甲泛光,偶尔揭过一页,纸张挺括的摩挲声,配合车外牛蹄踩雪嘚嘚的声响,似轻音合奏,闲适从容。
李青觉得,他家主子天生有一双修长好看的手,配合过于俊美的面容,和自矜自负的气质,因此他这般懒散无状歪倒的模样,也可称之为狂放不羁、风流倜傥,若换了旁人,只会被嫌弃坐没坐相,毫无仪态了!
崔题昳丽的眸子黏在书册上,声音懒懒询问:“李青,若一个女子在你面前自轻言行,自掩容颜,回避接触,你认为她是何意?”
李青努了努嘴,不想回应。
“说!此时怎么话不多了?”崔题一记锐眼扫来,威严震慑。
李青一阵激灵,只能不情不愿说道:“大……大约,她看不上我,生怕我多想,或者引起旁人误会吧!”
“呵……”崔题轻轻发出一声哼笑,也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嘲,随即,他又若无其事地看书。
“阿郎,这中间,莫非有什么误会?”李青尝试安抚。
“那你觉得你家阿郎如何?”崔题修长玉手又翻过一页书,眸光跟随转动,神色却丝毫不受影响,语气仍是懒懒。
“阿郎自然是天之骄子,无人能比!我打小跟着郎君,每每您出门的时候,不都是人见人夸,争相攀附?便是闺阁女郎也是群簇拥堵、掷果盈车!怎么会有人不喜欢阿郎?”
“那鹅园集宴,我怎么未得一朵赠花,青州来的小娘子还与同行一番诋讪?”
“那是外人对阿郎多有误解,都是五年前害的!”李青不甘心道。
“李青,你总偏心向我,以至多盲目。可是你家郎君又不是银子,何来讨人人喜欢?”
“可在我看来,郎君便已经是文曲星下凡,是谪仙降世!纵观京师,谁人有这一份少年天赋,谁人比得上郎君的才气?”
崔题又摇摇头哂笑,胸前里发出无奈的震鸣:“……便是仙神下凡,也只是凡人,总该有平庸、不讨喜之处!更何况你家郎君,实乃凡人而已!若有人不喜欢,也委实常见,何故扰人,困人困己?”
崔题最终盖棺定论,似论述他人的人生,已不痛不痒。
李青忽然心酸,五年前,他家郎君还自比李太白,是谪仙降世!
郎君是天之骄子,是太师之孙,是神童才子、少年进士,更是貌比潘安!便是想要揽月摘星,也可自搭通天梯,想要什么,岂可拿不到?
何苦受这样的委屈,何苦扪心自问,自我嘲解?
可是五年的磨砺,他家郎君已然自甘接受从天上谪仙,降世为凡人!退掉凌人的傲气,回归平庸。
“原来郎君并非自矜自傲,而是认清现实,甘愿放弃?可是才一受挫折,便放弃了,未免草率。情之一事,哪能顺风顺水,郎君还是得经历一番磨炼。郎君试想,倘若齐远向潘小娘子求亲,郎君甘心么?”
李青怅然之后又一通歪理曲解,以至于崔题目瞪口呆。
“你年纪轻轻,整天满口情情爱爱,哪来真多感慨?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崔题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道,“我看你果真是闲着的,今日卫齐来信,夙期公子可能已经到达京师,你可知晓了?”
“当然,我当然也在干正事,我可不是都闲着!我先前已向皇城司的狐朋狗放出风声,何都知已经知晓夙期公子的存在,并派人盯着了,只要这一次夙期公子敢露头,皇城司逻卒只怕比卫齐动作还更快!只是我还没有放出阿蛮的线索,阿郎说暂时不可打草惊蛇?”
崔题点点头,些许欣慰道:“算你还有点长进!卫齐先盯着阿蛮,看能否抓到蛛丝马迹。你这一月,仍需与皇城司友人走动打探消息,随着北契国使节入京,京都只怕将有好戏开演!”
崔题眼中放出一簇光,似乎期待已久。
李青摸摸下颌:“难道夙期公子此处现身,乃循着北契国的使节而来,据说这一次北齐国来使当中,便有皇族中人,连随侍的婢女,也多是宗亲贵族,排场浩大,空前绝后,这当中会不会有延朔党的头目?”
“那便看着正旦朝会之前,他们还有没有什么动作了!云集楼诗案,夙期公子倘若想要验收成功,崔某便让他称为瓮中之鳖!”
他言语冷酷无情,如泰山压顶般笃定,以至于李青一阵瑟缩。
正当李青思索将来如何配合行动之时,已然低头全神贯注看书的崔题,又忽然来了一句:“潘小娘子,可向宅老辞别过了?”
“啊?”这回反倒是李青以外。
他家郎君怎么东一茬洗一次,他都快忘了儿女情长,郎君又忽然提起。
果然,郎君还是对着潘小娘子的反应耿耿于怀!
李青忍俊不禁,却佯装若无其事道:“潘小娘子的伤已经养好了,她昨日已出门活动,只是傍晚照常回归汲云堂,还未曾向管家辞行!”
“哦,那她可能大概不走了!”崔题又声音西闲适疲懒,低头看书。
“为何?”
崔题忽然双肩震荡,从胸腔里发出一声笑:“呵呵,你可能不了解这位潘小娘子的脾性,她是惯常懂得借势的!”
崔题脑海中浮现几月前清溪围帐,她在他和太子眼皮子底下。犹可自己拧伤伤口,让太子一锤定音,把她接会汲云堂的身影。
如今阿蛮立场不明,甚至可能因为“夙期”败露而杀她,温巡和林府的黑衣杀手也对她穷追不舍,她不肯回歙州,在京城也无安全的落脚之地,如此情形之下,哪怕她对他有所回避,也定然不会轻易舍弃汲云堂。
他对她,犹有可图之处!
“你郎君该庆幸,尚有利处,让她不舍完全割舍呢?”崔题挑眉嘲弄一笑,既是嘲讽,也是自嘲。
“可是宅老说她,出门去了张枢相府,难道也是有利可图?然而张枢相不是旧党老臣么?”
崔题忽然激灵抬头:“嗯?她去了张枢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