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令宁自从上次与阿蛮一叙,对如何拯救三哥,和解救家族困局便有新的想法。
或者她应当与崔题谈谈。
只是需得等到云集楼诗案风波平息,以及看崔题是否足以化险为夷。
她对齐远道:“少东家,若能保住讲义堂,与你我而言乃皆大欢喜,而东翁对书肆的要求,也仅是保进项盈利,且不惹是非,因此,我有个大胆的尝试,只是需要给我些许功夫。”
齐远眨了眨眼,慢慢带出一抹笑:“潘娘子,不必束手束脚,我坚信你要做的事是可歌颂功德的大事,便是用走了书铺又何妨,我都依你决定!”
潘令宁不曾想,齐远如此通达,亦或者对她过于偏袒了一些。
她掠过他脉脉含情的眼神,低下头行礼:“多谢少东家体谅!”
往后齐物书舍便暂且经营纸坊及书铺,讲义堂暂时停市,日子倒也恢复风平浪静。
阿蛮不来,潘令宁也不清楚云集楼诗案的近况,只每日遣王二蹬买一份小报,看看宫廷新鲜事。
京中有牙人收揽消息贩卖小报,都是稀奇古怪传闻,亦或者偷听壁角的小料,偶尔也有高官政要,或者宫里的消息,只是均对云集楼诗案讳莫如深。
且因为云集楼诗案的影响,科举试纸遴选之会果然推迟了。
她也只能把事情暂且压在心头,纸坊的经营仍旧照常进行。
一日她与王二蹬出门给贵人送纸,回来的路上,王二蹬的鞋走坏了。
潘令宁一看,原来他仍穿着从鬼樊楼逃出来时的三耳芒鞋!
芒鞋的草绳早已磨得乌黑发硬,粗砺地勒进他嶙峋的脚踝。
便是他身上的褐衣短打,也短了几寸,下摆露出冻得发青的小腿,寒风中微微打着颤。
这衣服虽然干净,但大抵也不是他新买的了,也不知他捡拾谁的旧衣。
潘令宁很是愧疚,她只顾着三哥、书铺,竟忽略了身边这个沉默的影子,也背负着沉重的锁链在风雪中独行。
他连忙把着他的小臂往前走:“走,宁姐姐带你买新的衣鞋去!”
王二蹬却一再推脱,且一通比划。
经过几月相处,她已能七八分猜出他的手势,王二蹬说他要攒钱迁移姐姐的尸骨回相州老家安葬。
原来王二蹬那日逃出鬼樊楼下落不明,乃是到后山乱葬岗寻她姐姐的尸骨去了,可他无本无钱,只能刨了一个坑草草掩埋,便是墓碑也无。
他说姐姐一直有遗愿重回家乡,他定要带她回去。
看着他瘦瘦小小,举止怪异,可眼睛却异常澄澈分明的模样,潘令宁心酸:“我会帮你,金钱之事无须担心,只是很可惜,让那赵九娘逃脱了!”
她的乳娘也不知所踪,如果能见着乳娘,兴许她能弄清楚,乳娘和温巡是否勾结过了,温巡除了平反归正人祖父李延的冤屈,可还有没有其他的筹谋?
王二蹬亦失落地低头,双拳紧紧地握紧,他表达情绪的方式十分简单,不甘心,和愤怒,便发出小兽般的低鸣。
“走吧,先买衣鞋去,宁姐姐替你出着!”
潘令宁执意带他进成衣店,挑挑拣拣,想给他置办两身衣裳,和两双脚底软乎的新鞋。
只是王二蹬身量异于常人,若按成人算,他个子矮小,衣裳都显大了,若按孩童算,他毕竟十四五岁之年,也不愿穿孩童的衣服。
潘令宁便让店家给他量体裁衣。
店家的小女儿揽过活计,她拿着皮尺走了出来,梳着双环髻,约莫十岁,以为王二蹬乃同龄,仰着头笑盈盈询问:“小哥哥你吃饴糖么?”
她笑时两个小酒窝,可爱动人,美人骨相已初显。
可惜王二蹬听不懂,一脸茫然。
潘令宁便对她道:“小哥哥双耳失聪,你要替他量体衣么?那你拿着皮尺给他看,他便能明白!”
小女儿照做了,且知道王二蹬听不明白以后,每每需要王二蹬转身配合之时,皆十分耐心地指引比划,偶尔说错了,还会吐吐舌头,笑得像初春融化的第一捧雪,半点没有因为王二蹬举止怪异,而心生恐惧。
多善良的小女儿,潘令宁看着,也十分喜爱,忍不住露出笑意。
没一会儿,店家出来,接替小女儿的活儿,打发她去玩了,并对潘令宁道歉:“息女喜爱玩闹,估量不准,我替小公子重新量体裁衣,还请娘子见谅!”
“没关系,她很可爱!我弟弟举止有异,常人皆退避,她能主动靠近,且耐心有爱,可见十分善良。”
“息女便是十分活泼的性子,逢人皆笑脸,便是路边的猫猫狗狗,也要逗一逗,皮实得很。”
东家说起小女儿,满脸宠爱的笑意。
“小蚂蚁搬家咯!”恰时,小女儿趴在窗棂下,指着砖缝里逶迤的蚁队,声音脆亮,“它们也在给冬天存粮呢!”
潘令宁听着这般童言童语,忍俊不禁,想起了一年前的自己。
当时她尚在父母荫庇之下,如今她只能对着单纯的小女儿露出歆羡。
成衣铺临近蔡水,窗外便是水波粼粼的渠面,漕船扬帆划桨往来穿梭,正巧对窗停着一只船舫,似是客船,船身十分干净,一名女子正临窗倚头,晾着新洗的长发。她有着一头如缎般的头发,映着水光粼粼,十分迷人。
船尾两名妙龄女子,戴着帷帽,就着蔡水清洗果蔬,船厢一头炊烟袅袅起,船工在造饭,此时应临近晡食了。
一名老妇挎着满篮子果蔬走上船头。
老妇居然也戴着帷帽,那帷帽纱帘厚重异常,不同于寻常仕女的轻薄,几乎将整个头脸都笼罩在阴影里。老妇走路一扭一扭,姿态颇有年轻时的风韵,却透着一股做作?
而后,老妇忽然停下,对窗下的东家的女儿招手:“小女儿,小女儿,你过来帮婆婆一个忙,婆婆给你糖葫芦吃!”
小女儿便放下手头的蚂蚁,跑过去了,那婆子跟她说了什么,小女儿跟着上船。
潘令宁蹙了蹙眉,心头竟有些许不自在,却说不上来哪里不自在。
恰在这时,东家唤她过去给王二蹬挑布料,而王二蹬也随小二转入后厢房挑选里衣去了。
便在她与东家商讨布料成色之时,后厢房忽然传来王二蹬的嘶鸣声,他急得大吼大叫,上蹿下跳,似被激怒的小兽。
潘令宁和东家赶忙转进去:“二蹬怎么了?”
王二蹬焦急地对她做了一个“跑”的动作,便冲出了成衣铺。
“二蹬?”潘令宁莫名其妙,只能跟着追出去,完全顾不上店家。
等她跟着追出来时,发现对窗停靠的舫船居然开走了,便在她眼皮底下,顺着蔡水扬长而去,而王二蹬追着的恰是那艘船。
他追不上,急得在岸边直跳脚。
“二蹬,到底怎么了?”
王二蹬气喘吁吁,急得对她比划了三个字,甚至本不能正常发音的他,也拼尽全力发出了三个相近的含糊的字眼——
赵、九、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