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题和周先生骑马至东华门。
宫墙巍峨,隔着宽敞的东长街,相去不远便是久负盛名的马行街。
白矾楼、各家正店鳞次栉比马行街上。
从东华门远眺,民庐矗矗如蜂房,彩楼欢门绸带舞,阡陌纵横间,可见官军客马交驰,贩夫行人如游蚁。
眼前一片熙熙攘攘,物埠民丰的景象,与宫墙内的波云诡谲天壤之别。
便是立于东华门外,也能察觉宫内乌云笼罩般的窒息。
两人下马,周先生道:“志卿,随机应变,不可‘疾争强谏以胜其君’,保留青山在,犹可东山再起!”(《韩非子》)
崔题点头,往宫内走去了。
他今日着绯红公服,腰系银鱼袋,阍人皆认得他,未等他亮明牒牌,领班的指挥使已经揖拜:“崔内翰!”
毕竟他曾经每日走此路径出入东宫和福宁殿,一度是太子和陛下跟前的红人。
崔题径直入宫,先经过庆仁宫,即东宫,此时宫门紧闭,一片寂静,愈让他想起周先生的哭求,如今谁也不知道太子的境遇了。
又走了一小程,才从明堂的角门转入后宫,径直往陛下的寝宫福宁殿走去。
一路上只见宽阔平坦的广场,以及琉璃绿瓦朱红墙漆的宫殿,非朝会之日人迹稀少,便是守卫和小黄门也比平日疏松,仅远远地候着,徒增几分荒凉。
崔题的心思也沉甸甸。
前几日他传信给太子和周先生,一并捎去的还有阿齐嫂子整理出来的杨珙的信函,他告知太子,若果真出事,务必设法让陛下看到杨珙的信函,让官家知悉五年前“白虎衔光”的谶言出自京师鬼樊楼。
鬼樊楼是林氏的势力,而自皇城司查出延朔党起,陛下也知晓延朔党操控谶言一事了。
崔题今日拯救的计谋,也在此处,但需要太子提起铺垫。
只是,没有人知晓太子的境遇,更不知晓陛下的度量,崔题也只有五分把握。
“官家,崔内翰已至门外!”何都知在殿中请示。
“让他进来吧!”龙吟落声,从容而不失威严。
崔题入殿,俯身放平,恭恭敬敬行了叉手礼:“臣翰林学士院学士、宝章阁学士崔题,拜请陛下圣安!”
皇帝从案牍中抬眼,见崔题持臂捧袂,两只宽袖平展垂落,完全遮住脸面,只看到乌沙幞头,和两只长长帽脚。
模样比之五年前倒是稳重许多,五年前太过乖张!
皇帝心想着,淡声道:“平身吧……志卿啊志卿,回京半年了,如今实乃第一次主动入宫奏对?”
“官家日理万机,臣散官之流,不敢叨扰!”
“那今日又为何而来?”
崔题缓缓起身,偷觑龙颜,又笼袖低头,呈恭谨状:“回陛下,臣为储君殿下而来!”
“你倒是有胆量,那你先看看,旁边的是什么?”皇帝忽然板着脸置下手中的劄子,点了点一侧。
崔题看了一眼,只见案盘上搁着一套叠放整齐的绿衣官服、展脚幞头,还有双?铁銙带,那方团排銙中的图纹是——獬豸。
崔题默默撇下眼帘,不显神色。
皇帝说道:“刚才陈御史以死强谏,朕剥了他的官服,革了他的职衔逐出宫外,难道你也想效仿?”
国朝祖宗之法不杀言官,不阻言路,便是风闻奏事,直面诤君也不可惩戒。
皇帝此举实乃有为祖制,而且剥了言官官服逐出宫外,此辱比杀头还更甚,皇帝必然要在史书中留下污笔了。
可即便如此,皇帝仍是不近人情,可见在云集楼诗案一事,皇帝毫无退让余地。
崔题脑子飞快运筹,只回道:“臣并非强谏官家,臣只是提点官家?”
“提点?你好大的口气,你倒是说说你怎么提点?我看你如何舌灿莲花!”
殿角何都知隐隐瞥了崔题一眼,眼神担忧惋惜,感慨这些年轻人总是不自量力。
崔题却从容说道:“陛下少年践祚宝位,已逾二十三年,然而御批直出福宁殿不过十载,哪怕陛下年富力强,身已成年,多数敕令仍旧从宝慈殿内降,两圣临朝,流程繁琐,一直延怠朝政……”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挑拨朕与太后母子之情?”
福宁殿为皇帝居所,而宝慈殿为太后寝宫。
崔题稳下心神,仍是不慌不忙伏拜:“臣不敢,臣只是挂怀太后年事已高,正当颐养天年之际,僚吏臣属却无能,以政务劳形太后娘娘,因此才斗胆提醒陛下,当年也正是孝怀太子早薨,陛下年少登基,以至两圣临朝太后多劳碌,倘若如今太子卸掉监国职务,而诸嗣王中也唯有二皇子颍川郡王成年,颍川郡王母妃系出林氏,只怕又将劳形太后娘娘了。陛下孝心,定不忍如此,而天下人期盼,也定不忍太后劳碌!”
皇帝眼眸一转,似若有所思。
而崔题瞥见龙案上一摞劄子中,夹杂着杨珙的遗世信函,他便知太子应当传递过了,如此,他心中的胜算又添一分。
只是皇帝忽然眯眼质问:“你劝朕留住太子,又可知太子私交权臣,党同谋反,难道你也与东宫谋划?”
皇帝忽然扔下一轴卷纸,“啪”地一声,掷地有声,以至于卷轴自动滚落延展至他脚边。
崔题瞥见上头的“科举试第”几字,便知是今年云集楼诗案出事的策论文章了。
他弯腰俯拾。
何都知是见惯场面的,忽然上前一步抢先拾起,转交给他,低声提点:“崔内翰可要仔细拿稳了,小心接不住!”
崔题看了他一眼,见他眼中暗含责备与担忧。
何都知曾受他祖父恩惠,少时他入宫伴读,何都知也给予他许多照应。
崔题心中本来已有六分把握的,听了何都知如此警告,顿时又降到五分。
他双手谨慎地捧着卷轴,小心打开,屏息凝神浏览里头的内容。
是一名叫“王安平”的书生写的策论文章,而末尾批红是“乙等第一名,授进士出身”,乃是太子的字迹。
策论文章过长,崔题没法细看,只一目十行快速撷取重点,直到扫见其中几个字眼被朱批点红——
大业中兴,吾等鹤望,只待贤君!
崔题双手颤抖,立即合上卷轴“扑通”跪下:“请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