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柳姑姑的戒尺声中一天天过去。陆明远从最初的狼狈不堪，到如今已能勉强应付各种场合的礼仪。晨起束发、净面更衣、用膳布菜、进退应对……他虽仍觉得繁琐，但至少不会再闹出用擦嘴帕子拭汗的笑话。
这日清晨，陆明远刚用完早膳，正翻看着宋雨薇给他整理的礼仪册子，忽听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抬头望去，只见一位面容严肃的老嬷嬷迈步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丫鬟。
——是夫人身边的张嬷嬷。
陆明远心头一跳，下意识整了整衣冠。这位张嬷嬷比柳姑姑资历更深，是宋夫人的心腹，平日里极少踏足雨薇阁，今日突然前来，必有要事。
\"姑爷。\"张嬷嬷站定，目光如刀般在他身上刮了一遍，才缓缓开口，\"夫人命老奴来问问，这些日子，规矩学得如何了？\"
陆明远刚要回答，柳姑姑已上前一步，恭敬道：\"回嬷嬷的话，姑爷虽起初生疏，但近来已大有长进，晨昏定省、进退礼仪皆已熟记，只是……\"她顿了顿，\"偶尔仍会疏忽细节。\"
张嬷嬷冷哼一声，目光在陆明远腰间扫过——那里挂着的正是宋雨薇绣的香囊。她眼中闪过一丝讥诮，淡淡道：\"夫人说了，既然姑爷学得差不多了，今日便该去给她请个安，也好让夫人亲眼瞧瞧成果。\"
陆明远心头一沉。
请安？这分明是要考校他！
他下意识看向柳姑姑，后者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可推拒。陆明远深吸一口气，拱手道：\"是，晚辈这就去。\"
张嬷嬷满意地点点头，转身便走。陆明远只得跟上，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内室——宋雨薇一早去了绣房，此刻并不在院中。
夫人的院落位于宋府正中央，花木扶疏，亭台精致，处处透着威严。陆明远跟着张嬷嬷穿过回廊，刚到院门前，张嬷嬷便停下脚步，淡淡道：\"姑爷在此稍候，容老奴先去通传。\"
陆明远点头应下，规规矩矩站在院中。
——然后，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初夏的日头渐渐毒辣起来。陆明远起初还能维持端正站姿，可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后背已被汗水浸透，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院中无遮无拦，阳光直射下来，晒得他眼前发晕。
更糟的是，他今早出门匆忙，连口水都没喝，此刻口干舌燥，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沙子。
\"呵，这不是咱们的陆姑爷吗？\"
一道尖细的嗓音突然从身后传来。陆明远回头，只见一位穿着桃红色褙子的妇人摇着团扇走来，眉眼间满是讥诮。
——是张姨娘，宋老爷的妾室，平日里最是尖酸刻薄。
陆明远勉强拱手：\"张姨娘。\"
张姨娘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衣衫已被汗水浸湿，脸色发白，顿时笑得更加得意：\"哟，姑爷这是怎么了？大热天的站在日头底下，莫不是……被夫人罚了？\"
陆明远抿唇不语。
张姨娘见状，更是来劲，摇着扇子凑近几步，压低声音道：\"要我说啊，姑爷何必受这个罪？你一个落魄秀才，何必来着受罪，学这些规矩有什么用？装得再像，骨子里不还是个贱骨头？\"
陆明远指尖微颤，眼底闪过一丝怒意，但终究没说什么。
张姨娘见他忍气吞声，自觉无趣，冷哼一声，扭着腰肢进了正屋，连通报都不用。
陆明远望着她的背影，拳头攥得死紧。
——这就是宋府。一个妾室都能对他冷嘲热讽，而他，却只能站在这里，像个傻子一样干等。
日头渐渐西斜，陆明远的双腿已经站得发麻，眼前一阵阵发黑。就在他几乎撑不住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夫君！\"
熟悉的声音让陆明远猛地抬头。只见宋雨薇提着裙摆匆匆跑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额角还挂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她一眼看到陆明远惨白的脸色和被汗水浸透的衣衫，瞳孔猛地一缩，心疼之色一闪而过，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你怎么在这儿站着？\"她低声问。
陆明远勉强扯了扯嘴角：\"等夫人召见。\"
宋雨薇咬了咬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走吧，我陪你进去。\"
正说着，张嬷嬷从屋内出来，瞥了两人一眼，淡淡道：\"夫人请姑爷和小姐进去。\"
陆明远深吸一口气，强忍双腿的酸麻，跟着宋雨薇迈步进屋。
屋内，宋夫人端坐在主位上，张姨娘站在一旁，脸上还挂着幸灾乐祸的笑。
陆明远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晚辈给夫人请安。\"
宋夫人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才抬眼看他：\"听说，你近来规矩学得不错？\"
陆明远垂眸：\"托夫人的福，柳姑姑教导有方。\"
宋夫人轻笑一声，突然话锋一转：\"既如此，为何方才在院中站没站相？我隔着窗子瞧见你几次摇晃，险些跌倒，这就是你学的规矩？\"
陆明远心头一震。
——原来夫人早就知道他站在外面，却故意让他等了两个时辰！
他下意识看向宋雨薇，后者摇了摇头，示意他忍耐。
陆明远闭了闭眼，再次躬身：\"是晚辈失礼了，请夫人责罚。\"
宋夫人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罢了，看在你近来用心的份上，这次就算了。\"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陆明远低着头，眼角余光却忍不住打量着这位便宜岳母——
宋夫人约莫四十出头，中等身材，圆润却不显臃肿，一袭靛青色对襟褙子衬得肤色白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挽成端庄的圆髻，只插一支白玉簪子，素净中透着贵气。她的眉眼生得极好，即便年岁渐长，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秋水，眼尾微微上挑，不怒自威。
——岁月不败美人。
陆明远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话。
宋夫人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又道：\"陆明远，你既然入赘了我们宋家，那就是宋家的上门女婿。\"她放下茶盏，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向长辈敬茶，晨昏定省，这些规矩，从今日起，你需得日日遵守。\"
晨昏定省！
陆明远心头一跳。这规矩他是知道的——早上请安，晚上请安，一日两次，雷打不动。这哪是对女婿的要求？分明是拿他当儿媳妇看待！
他心里暗骂一句\"麻麻皮\"，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只恭敬道：\"是，夫人。\"
宋夫人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唇角微勾：\"怎么，觉得委屈？\"
\"不敢。\"陆明远连忙低头。
\"你既入了宋家的门，就得守宋家的规矩。\"宋夫人声音不轻不重，却字字如针，\"我不管你从前在乡下如何自在，既做了雨薇的夫君，就得有个体统。\"
陆明远垂眸不语，心里却翻江倒海。
——体统？什么体统？大清早站在太阳底下晒两个时辰的体统？
宋夫人见他沉默，也不恼，反而放缓了语气：\"你是个聪明人，这些日子跟着柳姑姑学规矩，倒也像模像样。\"她顿了顿，\"不过，光是表面功夫还不够。\"
说着，她朝张嬷嬷使了个眼色。张嬷嬷立刻捧着一个红木托盘上前，上面整整齐齐摆着几样东西——
一把紫砂壶、四个青瓷茶盏、一方绣着兰花的帕子。
\"这是？\"陆明远一愣。
\"敬茶用的。\"宋夫人淡淡道，\"从明日起，你每日卯时初刻到我院里，亲手沏茶敬上。记住，水温要恰到好处，茶叶需用今年新采的龙井，第一泡倒掉，第二泡才能入盏。\"
陆明远听得头皮发麻。他在现代就是个搞农业的，哪懂这些风雅事？泡茶向来是抓把茶叶扔进保温杯，灌上开水了事。
宋夫人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不紧不慢地补充：\"张嬷嬷会教你三日，三日后，若还出错……\"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柳姑姑手中的戒尺。
陆明远后背一凉，连忙应下：\"晚辈一定用心学。\"
\"还有，\"宋夫人又道，\"晚膳前需再来一次，禀报一日行止。\"
陆明远眼前一黑。
——这是要把他当小学生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