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号院里,沈家堂屋。
明亮的灯泡悬在头顶,光线洒在破旧的方桌上。但这明亮的灯光此时却照不亮众人心中的阴霾。
桌上摆着的晚饭早已没了热气,那些红烧肉、炖排骨此时也没有燃起众人的胃口。这本来是庆祝沈涛即将有工作而特意做的美食。
空气像灌了铅,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建国坐在小马扎上,脊背佝偻着,手里那根烟卷已经烧到了手指,他却浑然不觉。
烟草的辛辣气味和沉默的压抑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
陈桂兰背对着门,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啜泣声像细小的砂轮,一下下磨着人的神经。
沈涛缩在门边的小板凳上,头埋得极低,几乎要戳进胸口。
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摔碎的瓷器,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每一道裂痕都清晰可见。
脸上火辣辣的疼。屈辱和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得他透不过气。
“工作…工作没了…”陈桂兰猛地转过身,脸上泪痕交错,声音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手指颤巍巍地指着沈涛,“你哥…你哥好不容易…求爷爷告奶奶…给你弄来的…进轧钢厂啊!那是铁饭碗!是命啊!这…这可倒好!跟着人去打架!没了!你可真有出息!”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心碎的尖利,“你让我们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啊?!”
沈建国终于动了。
他把烟屁股狠狠摁在脚下,用力碾碎,仿佛碾碎的是儿子那不争气的指望。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身后的小马扎,“哐当”一声响,吓得沈涛一哆嗦。
父亲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他,那眼神里的失望、愤怒和一种更深沉的痛苦,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沈涛心上。
“孽子!”沈建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猛地抄起桌上那个磕碰得掉了不少瓷、印着“劳动模范”红字的搪瓷茶缸——那是厂里多年前发的,也是家里为数不多的体面物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在地上!
“哐啷——!!!”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搪瓷碎片和茶叶沫子四处飞溅。那巨大的声响在狭小的屋子里久久回荡。
“滚!给我滚!”沈建国指着门口,声音嘶哑,像受伤的野兽在咆哮,“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滚!”
“建国!你…”陈桂兰哭喊着想去拉丈夫。
沈涛身体剧烈地一颤,像被那声碎裂彻底抽走了骨头。
他猛地从板凳上弹起来,不敢再看父亲赤红的眼睛和母亲绝望的脸,更不敢看地上那摊刺眼的狼藉和象征体面的“劳动模范”碎片。
他死死咬着下唇,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转身拉开门,一头扎进了外面浓得化不开的秋夜里。
冷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比不上心口那万分之一冰凉。
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母亲的哭喊和父亲粗重的喘息。
沈涛靠在冰冷的院墙上,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
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又迅速被冷风吹干,在脸上留下紧绷绷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他面前。
沈涛抬起头,模糊的泪眼里,是哥哥沈浪沉默的身影。
夜风卷起他深蓝色制服的衣角,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面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
“涛子,相信哥吗?”沈浪点燃了一支香烟。
沈涛看了看沈浪,点了点头。
“听哥的,明天报名去下乡。”沈浪开口就给了沈涛一个暴击。
未等沈涛开口,沈浪又说道:“哥得到消息,过段时间要强制待业青年下乡了。每家只有一个名额可以留在城里。本来我想着是给你找好工作,那这样过几年小妹中学毕业即使没工作也可以留在城里。既然发生了这件事,那你就去下乡吧。现在报名,可以选一个好地方,再等一段时间,好地方挑完了可就剩下那些贫苦地区了。”
“哥…”沈涛哽咽着,喉咙堵得厉害,千言万语都化作滚烫的泪。
沈浪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脸上,那眼神复杂得让沈涛心头发颤——有沉重的压力,有不容置疑的决断,甚至还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被深深压抑的痛楚。
他抬起手,那只有力的、指节分明的手,落在弟弟肩上狠狠的拍了一下。
那一下,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
沈浪的嘴唇动了动,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沙哑,却像铁钉一样楔进冰冷的夜色里:
“你放心,大哥是不会放弃你的。有机会我就会给你调回城里。有时间我会给你送物资过去。”
说完,他不再看沈涛,猛地转过身回到了屋内留沈涛一个人静静的想想。
回到屋内的沈浪,将这件事告诉了大家。看着众人沉默的身影,沈浪将利害关系都和他们说了一下。
“建国......”母亲陈桂兰泪眼婆娑的看着自己的丈夫,嘴里说不出话。
沈建国低着头沉默着,手中的香烟已经快要烧到手指。
突然,沈涛开门进来,看了看沉默的父亲和流眼泪的母亲,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缓缓说道:“按大哥的意思办,我去。”
听到沈涛的话,陈桂兰的眼泪止不住的掉在地板上。沈建国那沉默的身体,此时也止不住的颤抖。
而苏晚晴抱着小妹沈梅也眼含热泪,抬头望着屋顶,努力的不让眼泪掉下来。
翌日,陈桂兰和沈浪、沈涛两兄弟来到了街道办办理下乡手续。
街道办主任王秀芝看着沈涛也是神情复杂,“涛子,没事,姨给你找个离家近的好地方。过年过节的也可以回家。有事家里也可以帮忙。”
“谢谢王姨。”沈涛感激的和王秀芝道谢。
“这一批下乡的队伍主要是向西北和东北。姨建议你去吉省,相对来说离家近,那的粮食也够吃,饿不着。”王秀芝看着陈桂兰和沈浪两兄弟推荐道。
沈浪看了看名单,相比较于去西北吃沙子,他也觉得吉省不错,所以和母亲说了一下给沈涛选了一个靠山的村庄。
沈浪带着沈涛从街道办出来,手里拿着证明文件和补贴的五十块钱。母亲则是心事重重的继续上班去了。
办完手续的第二天,陈桂兰默默的给沈涛收拾着衣服,又将家中的棉花票都用了给沈涛做了一身新铺盖和新的棉袄。这还是沈浪提前和母亲说的,东北的冬天更加的寒冷。冬季基本上是能不出去就不出去。
办完手续的第三天,除了爷爷奶奶,沈浪和家人全都来火车站送沈涛。
沈浪从怀中掏出一千元钱,放到了沈涛的口袋里,叮嘱他放好。
沈涛强忍着眼中的眼泪大步流星地朝着火车站喧嚣的方向走去。
深蓝色的身影很快融入站前广场汹涌而混乱的人潮里——背着铺盖卷的、哭哭啼啼的、茫然四顾的知青和他们的亲人——像一滴水汇入了浑浊的河流,瞬间被吞没。
这个时候,这个十七岁的小伙子仿佛在此时已经长大成人,可以独立的去面对那些生活中的艰难险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