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张直径为两米的大圆桌上，一场关于地位、关于优越感的排序在暗自涌动着。
很显然，在各自的陈述后，墨尔本的排在了上风，新西兰位居第二，日本虽然是资本强国，但处于某种显而易见的民族情绪被排在第三，被染着栗黄色炸眼头发的女孩儿大肆介绍的韩国位居第四。
从郜伟伟对她描述的反应来看，他似乎不那么认为，但他始终没怎么多说。
直到宋明宇问：“你们都怎么打算的，上完学回来吗？”
牛成率先发话了：“我会多待几年，我学的是商务，要是能进个汽车企业学习几年，回来到北上广的日资企业还不是很容易？”
王勇终于逮着了机会插了句话：“咱家就是开4s店的，也是日牌儿，北上广将来去不了，回来，咱家也能雇你。”
牛成仿佛吃了个瘪，显的颇不痛快，但他学会了日本人虚伪礼貌的一套，把面前切碎的香菇用筷子拨弄到一起，优雅的夹到嘴里，咬牙切齿的说：“谢谢你哦。”
“我不待，我回来呀。”许威说，“太无聊了，我这人喜欢热闹。”
难得的，郜伟伟也表明了立场：“我也回来。那地方，没啥好待的，一天天的除了泡菜就是泡菜。”女孩儿有点挂不住，在桌下面悄悄掐了他一下。
“回来吧！都回来吧！我就觉得咱老家挺好！”李奇从他们的话里判断出国外的生活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美好如意，他的自信心又升腾起来：“就咱这地方，从东边打车打到西边，花不了三十块钱，一月一千天天下馆子，哥们儿有酒有肉侃大山，一点压力没有，有啥事儿一个电话的事儿，回家里啥都是现成儿的不用操心，出来一招呼成帮结队，哪条街不是横着走？要我说，就挺舒坦！”
“就是就是。”王勇和臭牙随声附和。
“就是什么呀？咱这小城市太土气了，什么都没有，连个超市都没有！肯德基麦当劳也没有！”黄头发女孩儿发出不满。
说起超市，大家又展开了新的话题，这是出门在外的学生唯一的一个商业共识——商店过时了，开超市一定会赚钱。
宋明宇也认为开超市一定会很火爆，但既然大家都这么想，就没必要再冲上去发表意见了，他看着小城市人面对赚钱这个话题眼里散发出来的光芒，忽然想起在林州聚会那俩在国际名校读书的哥们儿，他们聊的内容跟这个桌子上的确实非常不一样，当时自己在他俩眼里，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
刘洋越过丁莹莹，抓住一切机会跟白冰交头接耳。
“烦死了，刘洋，要不咱俩换换座？”丁莹莹翻了个白眼。
“早就等你这句话了。”刘洋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刘洋啊，那你真够长情的。白冰，你就答应他得了。”宋明宇也跟着打趣。
“你们都有毛病吧，刘洋在跟我说订票的事儿。”白冰有点不好意思了。
“对了，天禧的鸡汤面片不错，我这喝了酒烧胃的时候喝一碗就能缓过来，服务员！服务员！这屋给添一锅鸡汤面片！中份就行！”李奇的脸没变色，脖子却先红了。
天禧酒店二层的包厢外，也是人来人往，往里进的，往外出的，走廊里耍闹的孩童，穿梭不息的送菜员，补妆的女人，放水的男宾，这个酒店名副其实从年前忙到了年后。
这个u字型的走廊，今晚，李耀辉在220---228包厢区域送菜，移动。
在楼中间的取菜区等待时，他忽然看见前面的送菜员秀香裤子后面的一抹红。
秀香是个16岁的小姑娘，也是农村来的，人勤快又机灵，平时见到他总是甜甜的喊声耀辉哥。忙碌了一晚上的她，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尴尬的情况。
思前想后，他还是克服了羞耻感，轻轻的拍了下秀香的肩。
“咋啦？耀辉哥？今晚真忙！”香秀扭过头，亮晶晶的眼眸，鼻尖额头细密密的都是汗。
“香秀，你去趟卫生间，看看自己的裤子。后面。”他凑近她的耳朵。
香秀一听“后面”，瞬间好像明白了什么，眼神一惊，下意识的捂住了裤子，
“206！鸡汤面片！”取菜口的厨子把一锅汤饭推到前面。
“哎呀，206，我的！”香秀急的乱跺脚，本来细密的汗珠汇聚成一大颗滑落下来。
“你去吧，我给你送。”李耀辉微微一笑。
“行，谢谢你了，耀辉哥！”香秀放下餐盘，飞快的往楼下员工间跑去。
李耀辉取上206包厢的鸡汤面片，穿过横廊。
“打扰一下，给您上餐！鸡汤面片。”他熟练的报上菜名，推开门，眼睛越过人群，在大圆桌上寻找可以放餐的位置。
“李。。耀辉？”
就在他在一份几乎要空了的红烧大虾和蒜蓉扇贝之间找到位置放下的那一刻。
他听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脑袋上方的雷又炸了。
是白冰。
他把空下的手垂下来，交叉紧握着餐盘，在他挤出一个十分尴尬难看的微笑后，他看清了屋里其他的人，这里面还有三个人他认识：丁莹莹、那个警校的、和宋明宇！
在此同时，宋明宇和白冰同时站起来了。
他从里面的人群里越出来，站到他面前，紧紧的握住他的胳膊，给了他一个拥抱，
“我经常想起你来着！！”这是真心话。
“呵呵，明宇。”他的脸都是僵的，咧出的笑不知看起来怎么样。
白冰什么也没说，她只是跟着宋明宇一起来到他身边，离他近近的，两个人包围住他。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
“这几个是在外面上学的同学，好不容易回来了，大家见个面，聚一聚。”她得体的向他解释。
宋明宇认认真真的盯着他看，看他的脸，看他的身形。
他感受到那目光是善意的，他对恶意的眼神有经验，这个绝对不是。于是他也突破自己，回望了过去。
过了几十秒，宋明宇发话了：“哪天，我找你，咱们好好聊聊。真是好久不见了！”
“行。”他感觉指尖几乎都麻了，他的眼珠从木讷中复活出来：“那什么，你们好好聚，我那边儿，还忙，一会儿找不见我，催菜了！”他冲门外指了指，后退着走了出去。
“谁呀？看着眼熟。”李奇盛了一碗面片，吹了吹，吸溜起来。
“咱们一高的，那年考了个全校第三，还挂大红花游街来着！上电视了，忘啦？”丁莹莹说，“白冰我们还跟他同学两年呢。白冰跟他坐过同桌。”
“哦，哦，内个。”桌上的人有的能想起，有的毫无印象。
“考第三，怎么来这儿端盘子了。”王勇也盛了一碗，“哎哟，这儿的鸡汤面片儿确实正宗，有辣椒没，叫服务员，给我上点辣椒油。”
“上什么辣椒油，你就这么喝吧。”宋明宇回到了座位上，他的情绪忽然低落下来，显得若有所思，闷闷不乐。
白冰也跟着话少了。
“家穷呗，农村的，可困难了。”丁莹莹又说。
“那上大学不是奖励钱了，我记得好几万。”臭牙接话。
“那能顶什么用，现在上大学那么费钱，听说他爸还瘫痪了。”
“就你知道的多！”白冰怼道。
“所以说吧，学习好不好的，要我说，没啥用，你看我，百十来分不照样加油站，六百分咋的了，不还是端盘子？在座的，论学习，哪个也不如他，论日子，谁过的不如他滋润？所以我就不信咱老师天天说的那套什么读书改变命运。”李奇又盛了一碗，跟个猪似的。
“就是，我看咱们挺好，大家都好好生活，好好奋斗，我不也是才考200来分，600分的没两年就上我家给我们打工了，诸位，相信自己，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郜伟伟举起酒杯。
屋子里的气氛又热闹起来，大家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吹牛居多。
宋明宇的兴致低落下来，他不再说话，也不再附和，看着自己面前的盘子若有所思。
又过了半个小时。
“今天就这样吧。”宋明宇整理了一下面前的餐碟。“时候也不早了，面片也喝了。我还有点事，我爸给我发信息了。”
他举了举手里的翻盖手机。
礼貌又冷淡的站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