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浓稠的墨汁漫进土坯房的缝隙,外婆佝偻着背,微跛的脚步在青石板上磕出细碎声响。她颤巍巍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霉味混着柴火的烟熏气扑面而来。\"快进来,外头风大。\"老人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淑华的手腕,仿佛生怕一松手,女儿又会像只断线风筝般飞走。
厨柜深处藏着用油纸包了三层的发糕,糖霜早已沁进纸纹。小杰咬下一口,蓬松的糕点在舌尖化开,甜得他眼睛发亮。\"阿嬷,这个比安平港的月亮还甜!\"小君却瞥见外婆空荡荡的围裙口袋——那是她每次赶集都要揣着的宝贝布袋,如今瘪瘪地垂在腰间。
\"这些年怎么不回来看看?\"外婆浑浊的眼泪滴在小杰的发旋上,\"你寄回来的钱,把漏雨的屋顶补好了,还给你弟弟娶了媳妇...\"话音未落,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扛着锄头的舅舅和挎着菜篮的舅妈出现在门口。舅妈脸上的笑容像突然凝固的蜡油,在得知淑华是来投靠后,嘴角迅速耷拉下来:\"我们家的米缸见底儿了,再添三张吃饭的嘴,这日子可怎么过?\"
淑华慌忙掏出怀里的布包,几张皱巴巴的纸币落在舅妈掌心。对方捏了捏厚度,脸色才稍稍缓和。突然,院子里传来嘈杂的叫骂声,满脸淤青的阿旺被邻居揪着衣领推进门:\"这小子偷了我家三只鸡!今天必须赔!\"外婆踉跄着扑向鸡笼,最后一只芦花母鸡也被拽走时,老人瘫坐在泥地里,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门框。
阿旺缩在墙角,嘴角还沾着金黄的鸡油,眼神却狡黠地瞟向小杰怀里的八音盒。夜幕降临时,冷风卷着稻草灌进牛棚,小君把弟弟紧紧护在怀里。外婆深一脚浅一脚地送来棉被,粗糙的手掌抚过孩子们冻红的脸颊:\"委屈你们了...\"
晨光熹微,铁锅里的番薯稀饭冒着寡淡的热气。小君数着碗里屈指可数的米粒,把稍大块的番薯偷偷拨进小杰碗里。外婆看在眼里,眼眶泛红:\"明天把老母鸡杀了,给孩子们补补身子。\"两个孩子眼睛亮起来,却没注意到老人转身时偷偷抹泪——那只母鸡每天下的蛋,是换盐巴的指望。
而在福州郑家,水晶吊灯将书房照得亮如白昼。郑老爷的拐杖重重砸在波斯地毯上:\"报关单的事办不好,整个洋行都要遭殃!\"世贤攥着威士忌酒杯的手指关节发白,冰块碰撞声清脆刺耳。美芳轻手轻脚走进来,却被丈夫烦躁地挥手驱赶:\"别来烦我!\"
她黯然退到洋行办公室,只见叶伟文仍在核对账本。\"老爷迟早会把家业传给小杰。\"经理推了推金丝眼镜,\"如苹小姐...\"美芳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珍珠项链,镜面映出她瞬间苍白的脸,转瞬又挂上得体的微笑:\"小孩子家,谈这些太早了。\"
当外婆颤抖着举起菜刀时,阿旺像只敏捷的野猫窜出来,一把抢过冒着热气的鸡肉。小杰死死护住八音盒,在扭打中突然爆发,将表哥推倒在地。阿旺捂着脸号啕大哭,舅妈举着扫帚冲过来:\"反了天了!\"淑华护着孩子挡在身前,后腰重重撞在石磨上,眼前金星直冒。
第二天清晨,淑华把绣花绷架摆在田埂边。舅妈冷笑:\"这玩意儿能填饱肚子?\"她默默收起银针,跟着下田插秧。浑浊的泥水漫过脚踝,锋利的稻叶在她手背划出细密血痕。烈日当空时,她眼前突然一黑,栽进齐腰深的水田里。
福州郑家大厅里,郑老爷的怒吼震得水晶吊灯摇晃:\"找不到小杰,你们就别回来了!\"李勇三人低着头,额角渗出冷汗。老人望着墙上世贤留学时的照片,喃喃自语:\"郑家的血脉,说什么也要找回来...\"窗外暴雨倾盆,雷声滚滚,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