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凡摇晃着端在手中的酒杯,静静听着莫先生这个冗长啰嗦的故事。
“莫先生还是没说为什么要冒充马副将。”
“马佛念这个身份更能取得刘山的信任,如果马佛念还在江陵,也就不用我去骗人了。可惜他不想再见曾经的旧人,陈公子如果想见他,恐怕要等江陵事了以后了。”
陈平凡猜到莫先生必定认识马佛念,否则不会对陈家白袍军如此熟悉。
“那莫先生这些年的筹划是要重振‘大乘教’,再建佛国净土吗?”
“看来陈公子还是没听明白我说的故事,法庆先是签帅,然后才是‘大乘’,三十年前我不止一次向萧衍求援,可直到兵败被俘也没等到梁国一兵一卒。法庆无论作为签帅还是‘大乘’,都只是一颗棋子,所以法庆死了。
我现在是莫问,冷眼旁观天下这局棋,梁、魏、齐都在棋盘上,还有无数的势力暗藏在三国的阴影里。所有人都想当最后的赢家,南北混战,胡汉之争,都是各方发动战争的借口。我本想辅佐萧绎结束这乱世,但六年前我收到了慧皎大师的信,信里说他认为陈公子你才是能够结束这乱世的人。
虽然我对慧皎大师的佛法很佩服,但我没觉得你这个孩子有什么特殊之处,直到你冒充笔迹与我联系,我才开始琢磨慧皎大师的用意,这天下需要一个年轻的王,就像三十年前的萧绎。
慧皎大师圆寂前给我写了最后一封信,信上说你过慧易夭,若是能渡过生死大劫,便可幼蛟化龙,问鼎天下。
你第一天进入江陵时,我本以为不幸被慧皎大师言中,你出不了皇宫,萧绎会让你无声无息的死在宫里。没想到萧绎竟然手下留情,没有斩草除根。那我就陪慧皎大师赌一场,就赌你陈平凡能够问鼎天下!”
莫先生将杯中酒洒向地面,敬慧皎大师一杯薄酒。
战争是上位者的游戏,是阴谋家的舞台,是门阀世家的赌场,是匹夫武人的军功。陈平凡猜不透莫先生的心思,但他也不想猜。师父说的没错,过慧易夭,真正的陈平凡已经死了,现在的他只剩一缕残魂,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天地间苟活多久。等到自己精气消散,一切后果就都是另一个世界的陈平凡承担了。
陈平凡也将杯中酒洒向地面,然后又给两人斟满酒杯。
“莫先生,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得到什么,但我相信师父的判断。我们共饮此杯,从江陵开始,问鼎天下!”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一老一小如同两只狐狸,开始细细谋划接下来的布局,屋中的灯火直到深夜都未熄灭。
翌日,江陵城四门紧闭,魏军还有一日就将兵临城下的消息不胫而走。
梁元帝萧绎开大朝会,朝中重臣无论文武均披甲上殿,随着一道道圣旨下达,江陵城进入最高戒备。
其中一道圣旨颇为耐人寻味,陈平凡得了一个禁军校尉的身份,前往江津大营求援。
梁帝隐瞒了江津大营已经被杨忠攻陷的军情,现在假借求援之名,就是要派陈平凡和杨忠再谈谈条件。
城中的准备都已就绪,陈平凡也乐的出城亲自完成接下来的计划。
江陵城中所有人都在恐惧中等待,南门安民的告示已经被雨水打烂,只能隐隐看出几笔红色的勾决。城楼上挂着十几颗人头,有卖水人的,也有御史台暗探的,他们的罪名都是勾结魏国。
谢岳这位前几日还频繁出现在大街小巷的御史,如今也没了踪影,他的消息也没人再去注意。
吴家人头案、拐卖儿童案、菊园下毒案、骡马市失火案、南门纵火案、太子遇刺案,这些放在平时都会引起朝野热议的案子在魏国大军来袭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南门大火中逃过一劫的民夫还来不及感慨劫后余生,就继续投入到搬运城防武器的任务中。一罐罐密封严密的火油,雷石滚木,箭矢刀拍,一刻不停的被运往城垛,无需监工挥鞭督促,民夫都如同行尸走肉般不知疲倦,只知道低头干活,任由雨水浇头,就这么一趟又一趟的搬运,似乎每多搬一趟,他们生的机会就会增加一份。
大户人家统统闭门谢客,高墙大院里也忙活的热火朝天。
老爷们在书房仔细翻找被自己藏在暗格中的书信,认真查看哪一封能在城破后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哪一封又会在朝廷清算下让自己满门抄斩。老爷的脚边就是炭火盆,散发着热浪的炭火盆时刻等待着,等待着吞噬主人的选择。可保命的就是要命的,要命的才能保命,每一封书信都有被投入火盆的理由,可几经权衡下又都被老爷们放回暗格。
老夫人在佛堂祈福,换上了最体面的衣裳,恭敬的向佛祖许愿,若是全家老小能够逃过此劫,将为佛祖重修庙宇,再塑金身。身后跪着各房的大妇,也都恭敬的念经许愿,可心里想的却是各房今后的命运。
府中所有孩子都被聚在一起,无论少爷小姐还是奴仆的孩子,此刻都由家中护院看护在主院。老爷小姐换上了粗布的补丁棉袍,奴仆的孩子穿上了华贵的皮裘华服,年幼的孩子因为从未穿过的新鲜衣服感到新奇,懂事的半大孩子则默默无语,看向一起长大的玩伴时心情复杂。
管家指挥着心腹将金银细软都从府库里搬到了马车上,就算再吝啬的主人,家中的护院奴仆都收到了一份不菲的买命钱。
马夫为所有大牲口准备精料,检查马车上的每一处关键。
伙房准备着大饼酱菜等等能够储藏的饭菜,虽然已经准备了很多,但谁也不知道明天过后到底是要坚守城池还是弃城逃亡。不断有各房的小厮、婆子来伙房讨要几个饼子藏在怀中,乱世里只有粮食才是保命的东西,多一口吃食就能让人多活几天。
老门房悠闲的喝着从未喝过的好酒,这些好酒是管家刚刚送来的。老门房是家生子,几代人都在这座大宅讨生活,他不会离开这座大宅,即使只剩他一人,后花园的槐树下就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坟头。
城中大多数人都在为自己的明天准备着,只有门外挂着白幡的院子依旧只是哭泣,他们无需准备什么,这座挂着院子就是他们最后的归宿,死亡从当家的男人被烧死就已经开始了,接下来会将这个男人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带走,只是或早或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