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
时间凝固成冰冷的顽石。裹挟诅咒与净化之力的符布银锭,投入翻腾着溺魂黑丝与破碎神性的漩涡核心,再无半点声息。
咆哮的风雨、浊浪的轰鸣奇异消失,只剩粘稠如冻胶的死寂,包裹住疯狂摇摆欲碎的小舟。
船上诸人,呼吸停滞。
杨三爷紧握长篙的枯爪剧颤,指骨咯吱作响,浑浊眼珠死死锁定深渊巨口。
郑怀仁肥胖身躯僵如冻鱼,双手无意识深抠进胸前湿透的符箓包裹,指甲刺破油纸。
两个年轻警员瘫软在船舱泥水中,瞳孔深处只剩下无边恐惧。
船头!谢三爷枯槁的身躯挺立如残礁!他紧握铜钱剑,指骨泛白,眼底那两点灼灼精光正迅速黯淡,仿佛倾力一击已耗尽最后灯油。散乱白发在冷风中飘拂。
窒息死寂中,唯有他手中暗红铜钱古剑嗡鸣震颤!剑身百余枚“洪武通宝”边缘赤金锐芒吞吐明灭,如同灼热的游龙嘶吼欲出!剑柄炙烤枯掌,发出细微焦糊气息。
就在谢三爷眼底光芒将熄、古剑震颤达致巅峰的刹那——
嗡——!!!
一种庞大到超越听觉的沉闷低鸣,自那死寂漩涡核心悍然爆发!如同九幽地核呻吟,震荡骨髓!撕扯神经!整条锦江乃至脚下大地都为之共鸣!
紧接着!
一点微弱纯净的惨白光芒,如同浩劫中点燃的星辰,骤现于怨龙巨口吞噬银锭的漩涡深处!
白光初绽即轰然炸裂!!!!
没有巨响!没有冲击!只有一片纯粹到无法形容、带着圣洁与死寂气息的刺眼白光,以那核心为中心,无声爆发、膨胀、席卷!瞬间吞噬眼前万物!
白光!无处不在的白光!
它无视浊浪风雨,如凝固月光瞬间淹没惨白骨龙挣扎的庞大身躯。覆盖那两团燃烧怨毒的惨绿鬼火,刺目光芒穿透浓稠白雾。将整个风雨交加的末日江面——彻底凝固、定格!
巨大怨龙在白光覆盖刹那,彻底凝滞。
巨大头颅猛然后仰,眼眶中燃烧的惨绿鬼火骤然彻底熄灭。露出其下漆黑如宇宙空洞的眼窝,一股撕裂虚空的痛苦、难以置信的茫然,夹杂着一丝微弱如游丝的……解脱?从空洞中汹涌而出,直击灵魂。
“呜昂—!!!”
一声惊天悲鸣自被白光吞噬的龙首深处爆发。
非龙非鬼!非人非兽!
冰寒刺骨又炽热如焚,如亿万溺魂幽冥悲号,似遗忘神明的末世挽歌。悲鸣穿透凝固时空,震得天地颤抖!
悲鸣响彻寰宇的瞬间!
轰—!
巨大怨龙凝滞的惨白水骸之躯,在白光核心的瓦解意志下,无可挽回地——崩解!
先是燃烧鬼火的巨大眼眶,如同强酸溶解的蜡像,塌陷融化成一滩粘稠惨绿腐液!
紧接着,覆盖扭曲人面的惨白骨躯寸寸崩裂。每一寸断裂都伴随万千亡魂无声湮灭的尖啸,那些挣扎在骨躯表面的肿胀溺毙人脸。在白光冲刷下如同雪片消融,痛苦凝固的五官在最后一刻,竟显出一丝奇异的……空洞平宁。
三百年诅咒枷锁于此刻松脱!
庞大水骸在白光中土崩瓦解,如同亿万被砸碎的残破冰雕。
无数覆盖其上、锈蚀如疮的沉船金属碎片,厚实的铜绿铁锈如朽烂纸皮片片剥落。露出的扭曲金属本体,在毁灭白光中如同被无形巨锤击中,瞬间龟裂成亿万细碎渣滓!
漫天融化的惨白骸浆,剥落的污秽锈壳,亿万金属碎片,亡魂化去的灰白雾影!
这些残骸被无形力量狠狠抛掷,化作一场污浊腥臭的“暴雨”。哗啦啦,劈头盖脸砸落波涛渐息的锦江江面。激起无数浑浊浪花,江水瞬间染成浓稠灰黄。腥臭腐朽弥漫天地!
就在巨型怨龙彻底崩散的瞬间!
膨胀到极致的核心白光,如同完成使命,骤然向内猛烈坍缩!
坍缩中心正是那恐怖江眼漩涡!
无声震荡扫过!
巨大的吞噬黑洞,在白光彻底收敛刹那,如同被无形大手抚平,旋转骤停。
倒灌的浑浊江水猛地上拱,瞬间填满黑洞,恐怖吸力荡然无存。只剩被疯狂搅动后迅速平复的混乱水面!
笼罩四野浓稠如油脂的乳白怨雾,在白光消散瞬间嗤嗤作响,迅速消融蒸发,变得稀薄透明!惨淡清冷的月光,带着久违的澄澈,透过残雾洒落江面!
风骤停!雨止歇!
锦江江水如困兽喘息呜咽,浑浊浪头失去狂暴,缓慢起伏,裹挟着朽木破网,以及无数沾染浓重沉尸铁锈气的金属碎屑,沉甸甸涌向下游!江水深处,比往日更加黝黑暗沉,吞没所有光怪陆离。
“咣当—哗啦—!”
沉闷刺耳的金属崩裂声在寂静中炸响!
谢三爷手中那柄引动罡阳煞气、承载伏龙意志、承受了神威冲击与净化光辉的古剑。
百余枚“洪武通宝”在完成使命刹那,连接皮绳寸寸断裂。一枚枚厚重铜钱劈里啪啦砸落船板积水中,其中数枚边缘锐利的,狠狠刮过他枯瘦布满泥浆的手背,留下深可见骨的血痕!
那浸染伏龙古意的青铜剑鞘,在剑威冲击与白芒洗礼下,早已失去古朴沉蕴。布满焦黑锈蚀斑点的剑身,“啪嚓”一声脆响,自剑柄处彻底断裂。前半截如僵死铁鱼,沉重砸进船舱冰冷泥水!只剩半截焦黑扭曲的剑柄遗落。
“噗—!”
谢三爷挺立的身躯猛然剧晃。
一口粘稠暗红的鲜血狂喷而出,星星点点洒落湿透衣襟和散落的古旧铜钱。那浑浊坚毅的眼球,最后一丝光彩彻底熄灭,唯剩无边疲惫空茫。
他的身体如同被抽走脊梁,软软缓缓向后瘫倒,重重砸在冰冷湿滑污水浸透的船板上,泥浆四溅!
“三爷!!!”
郑怀仁被巨响惊醒,失魂落魄扑了过去。肥胖身体砸在泥浆中也顾不上,手忙脚乱半扶起气息微弱、污血泥浆满身的枯瘦身体,肥手探向鼻息——冰冷微弱,如风中之丝!
郑怀仁喉中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哽咽!
脸上肌肉扭曲!
他猛抬头,对着船尾泥塑木雕般惊魂未定的警员嘶声咆哮,声音破音带着前所未有厉色:
“还愣着挺尸嗦?!开船!回城!快——!”
——————
半月之后。
成都府警署深处,那间终日弥漫劣质雪茄烟气的办公室。
郑怀仁肥胖身体陷在宽大的楠木圈椅里,油亮椅背包浆沾满污渍。没抽烟。面前黄杨木大桌正中,只静静摆着一份墨迹半干的卷宗文件。
案名:《锦江湖广商会“老四”特大团伙文物走私案暨系列成员异常死亡事件调查报告》
“……经侦查认定,主犯张四(绰号“老四”),纠集社会闲散人员长期在锦江、岷江水域秘密打捞、贩售来源不明古物(多涉金银制品),引发团伙内讧…疑因分赃不均与非法打捞活动长期浸染深水区域,导致张四及其部分骨干成员精神受创,罹患‘惧水恐物症’并发严重癔症幻想攻击症状…为掩盖罪行并转嫁其精神错乱诱发的杀人行为…虚构散布沉银索命谣言……最终致使盐市口米商周福贵等七名无辜市民因恐慌逃避‘老四’团伙内部残杀而意外溺毙……”
“……缴获涉案物品清单:1. 生锈沉船铁锚一件(来源不明)。2. 残损铁链数段(来源不明)。3. 零散古旧铜钱(非涉案财物)拾捌枚。4. 严重锈蚀、无明显价值金属块(疑为普通铸锭残片)大小共叁块…已登记封存,将于三日内上缴省府财政厅文物管理处……”
卷宗下方,潦草中强撑官威地签着“警署特派专员郑怀仁”。
落款旁,一枚模糊如血滴的鲜红印章狠狠按上,堵死了探究的目光。
办公室角落铜痰盂边沿,躺着一块沾满泥污、扭曲变形的巨大灰白银疙瘩——那是龙王庙废墟淤泥深处挖出的最大沉银!
它未被列入清单。银面那“西王赏功”印记,早已被硬生生磨刮得深凹混乱,只余浓烈铁腥刀刮痕迹和一丝冰冷死寂。
郑怀仁肥胖指尖无意识敲打桌面,笃笃空响。
窗外细雨沙沙敲打油纸窗棂。
目光越过窗缝雨线,投向警署后门湿漉漉通向破落客栈的小巷深处。
三天前,那个被老船夫杨三背进城、被药铺郎中几乎判死的枯槁身影,就在那里悄无声息消失了,连床头的药渣都未曾留下。
如同沉江银锭,无影无踪。
“报告长官!南郊又捞上来一段锈铁链子!”
年轻警员推门而入,腋下夹着滴泥水的破麻布包裹。
郑怀仁肥厚眼皮猛跳。身体下意识弹直几分,看清只是些沉船烂铁,才缓缓塌回椅上,脸上挤出疲惫厌烦。
“甩库房去!找张破油布盖上,省得看了背时。”
挥了挥厚实手掌,如同驱赶苍蝇。
办公室里重归沉默。窗外雨声如细小鬼魂在泥地里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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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去秋来。
锦江流年,浊水汤汤。
盐市口周记米铺换了字号。草市口溺死王三麻子的宅院塌了半边墙,渐被野草淹没。
茶馆闲谈,从盐帮厮杀转到了东洋枪炮和军阀旗幡。那些离奇旱地淹死案,如泥尘混入旧日传说,被柴米油盐的琐碎压平。
唯有锦江依旧。
每当浑浊春汛或秋洪卷过江滩,冲垮堤岸,在泥滩翻腾起沉积的腐泥朽木、死鱼枯骨时。
总会有人在退水的泥滩,某个被江水打磨光滑的石缝里,捡到一两块灰扑扑、沉甸甸、形状怪异的金属块子!
握在手里冰凉刺骨,不似寻常铁器。边缘粗糙布满凹点,有些似乎还残留模糊扭曲的刻痕,似鸟兽又似水纹,在浑浊阳光下泛着诡异黯淡的灰白光泽!
每当有人捏着这冰凉物事,眼中露出犹豫贪婪时……
总有一个上了年纪、胡子拉碴、围在破桌边喝茶的船夫或扛夫,“嗤”地冷笑一声,粗糙陶碗重重顿在油腻桌面上!
“嘿!发横财喽?老哥,嫌命长嗦?”
船夫斜睨着眼,风霜刀刻的脸上扯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里是深切的忌讳与后怕。
“啥子意思喃?”拾宝者被刺得一哆嗦。
“水打街的龙王老爷还没走远喏!”旁人立刻压低嗓门接话,声音带着畏惧,“莫乱碰!那是沉船的‘买路钱’!喂白龙王的!”
“白龙王?”拾宝者脸色微变,想扔又舍不得。
“可不是!”
船夫猛地灌了一口粗茶,茶水顺枯裂嘴角流下,“草市口盐记的王三麻子!南门绸缎庄的小开!还有……盐市口那位米铺周老板……嘿!哪一个不是摸过这种水底捞上来的背时货?”
船夫凑近一步,带着粗茶烂菜气息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鬼语:“都淹死喽!在屋头干干爽爽的地面上……活生生呛满了浑水!口鼻里堵满烂河泥!听说是‘白龙王’……顺着这亮闪闪的‘买路钱’……半夜摸上门来……索命哩!”
拾宝者如遭电击!那冰凉物事“噗”地掉落脚边泥地!
船夫不再看他,吸溜着浑浊黄水汤,望向窗外奔流的锦江浊浪,浑浊眼底深埋着麻木而浓烈的畏惧,低声哼道:
“水底下的东西……碰不得!那是龙王老爷……留给水下阴兵的吃食!动了?就得把你自个儿……连魂带命……填进去当替身鬼哦!”
那东西最终被一脚踢回浑浊江浪,消失无踪。围观者如躲瘟神散走。
关于“水底沉宝与白龙王索命”的烙印,如江水浸泡的苔藓,深附河畔人记忆,湿滑冰冷难祛。
新生命在岸上繁衍,但这幽深禁忌随江水奔涌不息,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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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锦江泛滥。
浑浊洪峰打着旋,裹挟着上游冲刷下的枯枝败叶、死物腥腐,啃噬两岸松软堤岸。
洪水退后,城南郊荒僻的野滩涂积满黑淤泥,散发着浓重的腐殖土水腥气。
几个光脚丫挽裤腿的孩子,在泥滩的洼陷和水草根处踩着冰凉滑腻的淤泥玩闹。
“嘿!快看!这是啥?”缺颗门牙的瓜皮头男孩兴奋叫着,沾满黑泥的手从一片发臭水藻下,抠出一块小半个鸡蛋大小、边缘却透着圆润的灰白金属块。
沉甸甸的,灰白黯淡。另一面坑洼处残留几道扭曲刻痕,像水波,又似爪子。
“哇!是银子不?”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凑近想戳。
“屁!银子是白的,亮闪闪!这个像石头。”瓜皮头撇嘴,在破裤腿上蹭蹭污泥,眯眼看了又看。他举起它,对着浑浊天空细辨刻痕,咧开豁牙嘴,哼起一段破碎古怪的调子:
“……江底下哟……沉船船还在……金哩银哩没人捡……莫去捞……捞了喂……喂大龙老爷……填肚……肚肠哟……呜哇……填肚肠……”
孩童清亮细嫩的声音,在呜咽江风和泥腥气息中,被风揉碎拉长,无端透出股令人脊背发凉的诡异。
呜咽江风拂过滩涂,卷起细小泥屑。
远处稍高的江岸边。
一座临江而建、摇摇欲坠的老旧木茶楼,在暮色江风中歪斜矗立。
二楼角落,那处凭窗的破旧隔间。
一只青筋虬结、布满厚茧如同古树老根的手掌,搭在污黑油腻的窗沿边。
桌上粗陶茶碗里,深褐色的茶汤早已冰冷。一碗黄褐色的老鹰茶搁置许久,没滋没味。一把积满陈年烟灰的旧式黄铜旱烟枪,靠在窗棂上,烟嘴被磨砺得油亮如玉。
窗外,锦江浑浊奔涌,流得无声无息,如同巨大永不停歇的黄褐色裹尸布,滚滚东去。
那只搭在窗沿的手掌缓缓收回。
布满深沟的手背无声探向桌角那冰冷的铜烟杆。
食指与拇指捻起它,动作迟缓沉稳,似有千钧之重。紫铜烟锅内,凝固的厚实烟灰随着动作微晃。
烟锅凑近干瘪开裂的嘴唇。
目光却越过茶楼破旧的栏杆,越过荒凉泥滩上模糊嬉闹的孩童身影,越过那片哼着诡谲童谣、在泥水里翻捡“宝贝”的洼地……
最终!
那浑浊如深潭的视线,死死落定在无穷无尽、奔流不息、永无休止、裹挟着泥沙与秘密沉潜无声的锦江洪流之上!
浑浊眼底的微光掠过水面漂浮的断枝与污秽泡沫。
那眼神沉静,枯寂。
如同沉淀三百载江底的黑泥。
如同看尽滔滔浊浪冲刷不尽的人心幽壑。
最终,
混灭成了深不见底的疲惫荒凉。
无数沉船尸骨被吞没在记忆深处。
万千溺魂呻吟被奔流的涛声掩盖。
那捻着烟杆的枯槁食指,终究没有去点火石。
黄铜烟嘴在干裂的唇边停留片刻。
枯井般深邃的眼窝边缘,松弛褶皱微微抽搐了一下。
终究。
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仿佛从时间尽头流淌而来,混尽了人世兴衰与天道轮回。
叹息声很轻,出口便被窗外江风猛地卷走,揉碎在锦江无垠的奔流浊浪声里,无声无息。
窗外。
江水依旧浑浊,沉重,奔涌不息。泛着铅灰色、如同沉船朽铁般的光泽。
它不因叹息停留,亦不为传说改道。只沉默地吞咽着泥沙,卷携着秘密,永不停歇地向着更幽深广漠的尽头流去。
终
(第二卷《江殒万镪》结束,接下来开启全新的第三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