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铁皮门被踹开的瞬间,顾承砚后槽牙咬得发疼。
他能听见苏若雪贴在自己后颈的呼吸,每一下都带着细不可闻的颤音。
刚才扑向货堆时,左肩被流弹擦破的伤口正火辣辣地渗血,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全在右侧——张奎身后跟着十五个黑衣保镖,其中七个端着德国造mp18冲锋枪,这配置远超沈清澜往日对付普通商人的规格。
\"顾少东家,沈小姐请你去喝茶。\"张奎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枪口却稳得可怕,\"不过嘛——\"他目光扫过青鸢时,嘴角扯出抹阴狠的笑,\"先送这位姑娘上路。\"
青鸢的枪几乎是同时响的。
子弹擦着张奎耳朵钉进门板的刹那,顾承砚的右手已经扣住苏若雪的手腕。
货堆后堆着半人高的旧绸缎箱,霉味混着硝烟刺得人鼻腔发酸,他把苏若雪按进两箱之间的缝隙,压低声音:\"别抬头,别出声,我数到三十你就往阁楼跑——\"
\"承砚!\"苏若雪的指甲掐进他掌心,\"你的伤......\"
\"小伤。\"他扯下袖扣扎住伤口,血却顺着指缝往下淌,\"听着,他们要的是文件,不是命。\"话虽这么说,他眼角余光瞥见张奎挥了挥手,两个保镖已经绕向货堆左侧。
青鸢的第二枪打碎了墙角的煤油灯。
火光炸开的瞬间,顾承砚看清了她的侧脸——那枚红痣在跳跃的火舌里像滴凝固的血,她背贴着木柱,枪口精准点着张奎的咽喉:\"白鸦鹰隼组,最擅长反杀。\"尾音未落,她突然踢翻脚边的木箱,木屑暴雨般砸向右侧保镖的眼睛。
\"分开包抄!\"张奎吼了一嗓子,冲锋枪的枪托重重砸在最近的货箱上。
顾承砚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数着脚步声,七个人往阁楼方向去了,剩下八个正呈扇形逼近货堆。
右侧传来苏若雪压抑的抽气声,她的手指正攥着他染血的袖口,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若雪。\"他侧过脸,鼻尖几乎碰到她发顶,\"你信我吗?\"
苏若雪抬头,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火光。
这个总把算盘拨得噼啪响的姑娘,此刻睫毛上还挂着刚才跑跳时沾的蛛网,可她还是重重点头:\"我信。\"
顾承砚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三天前在法租界咖啡馆,苏若雪翻着账本说\"顾氏要活,得把算盘珠子打进日本人骨头里\"时的模样,那时她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现在这双眼睛里有恐惧,却没有动摇。
\"跟紧我。\"他抓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腕间常年戴的翡翠镯子——那是定亲时他母亲给的,\"我们去后门。\"
仓库后侧的铁门在火光里投下狭长的影子。
顾承砚记得三天前查点货物时,这门的锁扣生了锈,刚才混战中竟没人注意封锁。
他摸出夜枭送的金属徽章——那是地下情报组的联络信物,边缘刻着细密的纹路——迅速插入门缝。
\"咔\"的一声,金属摩擦声在枪声间隙格外清晰。
\"那边有人!\"张奎的声音陡然拔高。
顾承砚心里一松。
他太了解这些保镖的习性:沈清澜给的赏钱里,活捉他的奖金是击毙的三倍,但如果能当场破获\"通敌证据\",额外还有金条。
刚才那声锁响,足够让他们误以为文件要被转移。
\"留三个看住货堆!
其余跟我追!\"张奎踹开脚边的木箱,冲锋枪指向铁门。
苏若雪的手在他掌心里微微发抖。
顾承砚能感觉到她指甲掐进自己掌心的力度,却故意用拇指摩挲她手腕的镯子:\"当年我娘说,这玉能挡灾。\"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苏若雪吸了吸鼻子,声音闷在他肩窝里,\"你刚才......是不是故意让他们听见锁响?\"
\"霍夫曼要的是纺织业股份,沈清澜要的是顾家的码头。\"顾承砚盯着张奎带着七个人冲向铁门的背影,血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他们都以为文件里有能让对方翻脸的东西,所以一定会抢着去追。\"
青鸢的枪声突然停了。
顾承砚转头,看见她靠在柱子上,右肩的血正浸透月白衫子。
她冲他挑眉,枪口还冒着烟:\"你欠我一颗子弹。\"
\"等解决了沈清澜,给你买十箱。\"顾承砚扯下衬衫下摆,扔给青鸢,\"压着点,别让血渗太快。\"
阁楼方向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顾承砚心里一紧——是周鸿年的人?
还是沈清澜的后手?
他刚要抬头,苏若雪突然拽了拽他衣角,目光投向铁门方向。
张奎的人已经围在铁门前,两个保镖正用刺刀撬锁。
金属与铁锈的摩擦声里,顾承砚清楚听见张奎骂骂咧咧:\"他娘的,锁芯卡了个破徽章!\"
苏若雪突然攥紧他的手。
顾承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月光下,铁门缝隙里漏出的光,正把张奎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扭曲的黑绳,缠在那些举着枪的保镖腿上。
\"承砚......\"苏若雪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们上当了。\"
顾承砚低头,看见她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光,还有自己染血的脸。
他忽然笑了,指腹蹭掉她脸颊上的灰:\"若雪,等天亮了,我们去黄浦江看日出好不好?\"
\"好。\"她应得很轻,却像颗小石子落进深潭,荡开一圈圈涟漪。
铁门方向传来\"当啷\"一声,锁扣终于被撬开。
张奎踹门的瞬间,顾承砚看见他背后的阴影里,闪过一道银色的光——是青鸢的枪。
\"走。\"他拉着苏若雪往阁楼跑,背后传来张奎的怒吼:\"中套了!
快回来——\"
但已经晚了。
顾承砚数着脚步声,七个人的脚印正顺着铁门方向往码头延伸,像一串等着被收网的鱼。
他摸了摸怀里的勃朗宁,弹仓里还有六发子弹。
足够,他想,足够让沈清澜今晚的算盘,彻底砸个粉碎。
阁楼木梯在脚下发出吱呀的呻吟时,苏若雪突然回头。
月光里,顾承砚看见她眼底有星子在闪,像当年他们在顾家祠堂定亲时,她盖头下露出的那截眼尾。
而在楼下,青鸢的枪再次响起。
这次,子弹精准钉进了张奎脚边的青石板。
\"跑啊。\"她的笑声混着枪声,像把淬了毒的刀,\"沈小姐的茶,可烫得很呢。\"
顾承砚的掌心还残留着苏若雪腕间翡翠的凉意,通风口的铁栅栏在头顶吱呀作响。
他托着苏若雪的腰往上送时,能听见她急促的喘息撞在铁皮上,像只被惊飞的雀儿。\"当心木刺。\"他低声提醒,指腹擦过她后颈被冷汗浸透的碎发——三天前她替他缝补西装时,也是这样的温度。
苏若雪的手刚扣住通风口边缘,青鸢突然拽了拽他衣角。
染血的月白衫子蹭过他手背,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我先上。\"她说着翻身上去,动作利落得像只猫,却在探身拉苏若雪时闷哼一声——右肩的伤在渗血,把栅栏染成暗红。
顾承砚踩着木箱爬进通风道时,后颈的汗顺着伤口往下淌。
狭窄的铁皮通道里,苏若雪的呼吸声就在前方,混着青鸢布料摩擦的沙沙响。
他摸出怀表,金属外壳贴着掌心发烫——这是他用商会密室的无线电零件改的,齿轮间嵌着微型干扰器,能让半径五百米内的发报机变成一堆废铁。
\"到了。\"青鸢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顾承砚抬头,看见她沾血的手正扒着出口,月光漏进来,在她脸上割出一道银边。
他托住苏若雪的腿,把人往上顶,自己跟着翻出去时,裤脚刮破了道口子,却半点没觉出疼——江风裹着咸腥气扑过来,码头上的汽灯在远处摇晃,像一串被揉碎的星子。
苏若雪扶着墙喘气,指尖还攥着那份协议副本。
月光下,她睫毛上的汗珠闪着光,却仍记得把纸页往衣襟里塞了塞,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沈清澜要的'通敌证据',原来只是顾家码头的租约副本。\"她抬头看顾承砚,眼尾还沾着通风道里的灰,\"你故意让张奎以为......\"
\"霍夫曼要纺织厂股份,沈清澜要码头,他们都以为对方手里有把柄。\"顾承砚按下怀表侧面的按钮,齿轮在金属壳里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干扰器启动后,他们的电台会开始串台,张奎的命令传到手下耳朵里,可能变成《夜来香》的调子。\"他扯下袖扣,重新扎紧左肩的伤口,血已经凝成暗褐色,\"现在,他们该急着互相撕咬了。\"
仓库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暴喝:\"什么狗屁指令!
说抓顾承砚,又说守文件,到底听哪个?\"接着是枪托砸人的闷响,混着几个人的骂骂咧咧。
苏若雪抿着嘴笑了,月光在她发间的珍珠簪子上跳:\"他们果然乱了。\"
青鸢靠着墙坐下来,用撕碎的衫角压着伤口。
血还在渗,把地面染成深褐的花:\"顾少东家的算盘,比我见过的所有老钱商都精。\"她歪头看顾承砚,红痣在阴影里像颗将熄的火星,\"不过下次设局,记得给我留个活口——沈清澜的人,我还没杀够。\"
顾承砚蹲下来,把自己的外套递给她:\"留着,等沈清澜亲自来码头接人时,你再杀。\"他指腹蹭过怀表表面,金属凉意透过皮肤渗进骨头,\"她以为我们会往法租界跑,可小船坞的船......\"
\"在这儿。\"苏若雪突然拽了拽他袖子。
顾承砚转头,看见她正指着码头尽头——几艘乌篷船泊在岸边,缆绳在江水里晃,船尾的小红灯像几点将熄的烛火。
他站起身,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声音——这是三天前他让周鸿年安排的,用五箱湖州丝绸换的船,此刻正安静地等在月光里。
\"走。\"他牵起苏若雪的手,另一只手扶住青鸢的胳膊,\"上了船,我们就安全了。\"
青鸢突然顿住脚步。
她侧耳听了听,染血的眉头皱起来:\"有引擎声。\"
顾承砚也听见了。
那声音从黄浦江中央传来,像闷在水里的雷,由远及近。
苏若雪攥紧他的手,指尖凉得惊人:\"是快艇......\"
三个人同时转头。
月光下,江面上浮着个黑黢黢的影子,正劈开波浪往码头冲来。
引擎声越来越响,甲板上的人影逐渐清晰——黑色长风衣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礼帽压得低低的,只露出紧抿的嘴角和泛冷的眼尾。
顾承砚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认出那枚别在领口的银质徽章——夜枭,地下情报组的联络人,三天前在霞飞路咖啡馆把信号器图纸交给他的人。
此刻对方正握着船舵,快艇在水面划出雪白的浪痕,像把锋利的刀,要劈开这夜的黑。
\"承砚......\"苏若雪的声音发颤,\"是......\"
\"是自己人。\"顾承砚捏了捏她的手,目光却没从那道身影上移开。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声里混着快艇的轰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青鸢突然笑了,染血的嘴角扯出个狠戾的弧度:\"来得正好。\"
快艇的汽笛在此时尖啸起来,像根银针扎破了夜的寂静。
顾承砚望着甲板上那个熟悉的身影,突然想起三天前夜枭说的话:\"顾少东家要保上海的工业火种,总得有几个能在黑夜里点灯的人。\"
此刻,那盏灯正劈开江水,朝他们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