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论坛散场后,米悦一个人走在校道上。
走了很久。
她没有回宿舍。没有回画室。没有说一句话。
南大的夜风有点冷,夜晚的树影像揉皱了的墨迹,一道一道斜斜地挂在人行道上。
她没有抬头,只是低着头走。
耳机没开,手机震动也不看。就像只要不回应,就可以逃开那些声音。
走到宿舍楼下时,她停了很久。
一只猫从她脚边穿过,她没动。
眼神却落在手里那张胸卡上——今天早些时候,周墨还把它递回给她。
他说:“你忘了这个。”
她没问他是不是黑刻。他也没再说一句多余的。
但那句话一直在她脑子里回响。
“你想我是谁,我就一直是他。”
什么叫“你想我是谁”?
你知道我在想谁。你早就知道。
——
她回到宿舍,舍友还都没回。
她打开手提电脑。光一亮,她整个人仿佛从沉默中炸裂了。
桌面是她改过无数次的壁纸,是那张黑刻画的《光中她侧脸》,高糊截图版。
她盯着屏幕五秒,然后,点动鼠标,删除。
接着,她登录了那个只追踪黑刻动态的微博账号,把头像、背景、签名全部清空。
她刚拿起手机,想把app也卸掉,寝室群里就弹出一张截图——
是高希希发的。
“悦悦你删疯了?黑刻追更号都清空了?!”
紧接着是一条语音,语气震碎天灵盖:
“你别说你要脱粉黑刻!你别说你真的、真的因为那幅画……开始信命运了?!”
米悦看着那张截图,头像是空白的,签名栏干净得像刚注册的。
那是她自己的账号。她刚清掉的。
她突然有种——“我以为没人注意,结果被全世界知道”的落空感。
她忘了她们是一起追黑刻的,也是彼此关注的。
她回了句“没事”,然后关掉微信,把手机扔到一边。
窗帘没拉,午后的阳光照进来,把她整张脸都照得很亮。
她闭上眼睛,脑子里却一刻也没停。
她想起那张画。想起那句台词。想起他站在展区另一头,递给她那张胸卡的眼神。
她从来没有这样累过。
那不是身体的累,是那种——心里太满了,情绪像水漫到了嗓子眼,却不能溢出来的窒息。
不知为什么,她又打开了手提电脑——
搜索,然后打开《她在光里》漫画。
再看了一遍。
她在每一格里找细节。找画里的雨水、背景、她自己穿的那件白衬衣。
越找越慌。
——那些都不是巧合。
那是有人每天都在看着你,默默记下你一切微小情绪之后,才画得出来的。
但他又不说。
也许他说不出口。也许他根本没打算说。
她忽然很想哭。但她不想哭在屏幕前。
于是,她关掉网页,关掉所有软件,合上手提。
把手机一扔,缩进被窝,像逃命一样。
但脑子却炸成一团。
每个画面,每句台词,每次和他擦肩——全都变成放映机里倒带重播的胶片,轰隆轰隆往外卷。
她闭上眼睛,胸口像压了一只猫,软软的,闷闷的,疼。
然后,不知时候,她自己站在那幅画前。
展区灯光冷冷地洒下来,那人立在画中央。
没有脸,只有背影,轮廓被光反着切割成一块空白。
她站在旁边,很近,却看不清那人是谁。
然后,那人缓缓转过身——
那一刻她的心跳几乎停了。
是她。
但又不是她。
是她的影子,是她被他“想象”出来的样子,是一个她从来不敢成为的自己。
她张了张嘴,想问一句:“你画的是我吗?”
可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声音像被什么哽在喉咙口,连呼吸都是颤的。
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她”,慢慢地,消失在那幅画里。
等她醒来时,才知道那是梦。
天已经亮了。
阳光斜斜地落在床沿上,干净而温暖。
可她却觉得——
整个世界,没有比昨晚那场梦,更黑。
——
周墨最近的画,出了问题。
他自己知道。
最开始是线条。那种他以为烂熟于心的“米悦结构”——眼睫长度、肩颈夹角、右耳垂后那颗小痣的位置——忽然全都模糊了。
他画完一张,盯着看三秒,然后撕掉。
再画一张,又撕掉。
草稿堆在桌边,像一个失控的山体滑坡。他坐在中间,头发乱,眼圈黑,眼睛亮得不正常。
林杰东路过门口,看了一眼,没说话。推门进来时,那张被撕碎的图正好落到脚边。
他弯腰捡起一角。
是眼睛。
左眼。上睫毛折了一半。还有一点点轮廓线未收。
“你又画她了?”林杰东问得极淡。
周墨没吭声。
“这已经是第几张了?”他翻着地上的稿纸:“她不是已经看见了吗?你还在画什么?”
“她现在不看我了。”周墨低声说,声音像没电的音响:“我画不出她不看我的时候是什么样。”
林杰东看着他,突然说了一句很锋利的话:“你不是在画她。你在逃避你不敢看她的现实。”
周墨愣了一下。
“你的线条开始抖,人物结构塌了,比例偏移——你以前画情绪,现在画自责。”
林杰东顿了顿,语气还是冷的:“你不是在表达情绪,你在转移痛苦。”
周墨没说话。他低下头,看着桌上一幅幅揉皱的草图。
他想画她。
可这一次,她在梦里看着他,他却画不出她的眼睛。
他太想她看他了,以至于他无法描摹“她看不到他的模样”。
那太难受了。
那种失焦的画面,就像失控的自己。
——
米悦这几天,没去过美院。
她给自己请了一个“状态调整假”,但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到底是在“调整”,还是在“放弃”。
她像是切断了所有通往他的渠道。
可切断,不代表能逃掉。
她不看漫画更新,不刷社交账号,但偏偏,就在某天夜里,凌晨两点,她从梦里醒来。
她没做噩梦。但眼角是湿的。
她开了台灯,坐在床上,像是整个人被“某种情绪”拉着往哪里去。
过了很久,她拿起手机,指尖在微博App图标上停了很久。
然后,点开。
那个她改了头像和背景的账号,粉丝掉了不少,但关注还在。她关注的人只有一个。
——黑刻。
她点进主页,发现更新停了一天。
但最新的一条评论置顶着,是黑刻回粉丝的一句话。
不是华丽台词,不是剧情预告,只是一句很轻的留言:
“哪怕你不在场,我也一直画你。”
她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很久。
手机光打在她脸上,眼睫在阴影里微微颤着。
她没留言,也没点赞。只是关掉页面,转身从桌边拿起一本速写本。
她轻轻写下一句话,写在最后一页的背面——那种从不画画的空白页上。
“你不在我身边,可我每天都在走进你画里。”
写完,她把那本速写本放回书架上。
没有合上,只是轻轻扣住了那一页。
就像她终于肯承认:
她没办法不在意他了。
她没办法看见那些画,听见那些话,却装作毫无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