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7月27日深夜,九龙城寨一处民居内突然燃起大火,随即传来连续的激烈的爆鸣声。城寨内本来应设巡检司,按规制由一位千总带领近百清军驻留。但随着八国联军在直隶展开进攻,谣言纷扰,那位千总早已带亲兵和主力宣称“回护省城以御番夷”,转进广州,只留了一位平时不对付的把总带了十几名老弱留守。而城寨内原本有近600多驻军家属和流民,家属也随主力回广东,原有的流民也大多离港观望,只有无处可去的寥寥几十人和从广东反向逃港避险的新流民,总共大概有不到200人。每天谣言不断,一日三惊,大家都传闻英国人要收回此地。
此刻,大清九龙城寨最高代表、把总赵天德也只能天天喝些劣酒麻痹自己,战不能战,降不愿降,逃不敢逃。现在他是深刻理解四十多年前那位“六不总督”叶名琛了。他老人家当时是两广总督兼通商大臣,结果第二次鸦片战争时,1857年12月,英法联军进攻广州。叶名琛迷信“乩童占卜”,未积极备战,导致广州城迅速陷落。1858年1月5日,英法联军攻入广州总督府,叶名琛被俘。他自称“海上苏武”,拒绝投降。结果被押往印度加尔各答,1859年绝食而亡,临终留诗:“海外孤臣竟不归,老来失计事全非” 。时人讥讽他“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自己可是不想做什么海上苏武的。
突然的火光和爆鸣声让赵把总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桌上的酒坛和陶盏打落在地摔得粉碎。他也顾不得了,拿起门口的腰刀就冲了出去,同时大声呼和让兵丁集合。结果根本无人答应,旁边几户人家刚才还有人从门窗探头探脑张望,一听他喊,反而全都缩了回去,纷纷传来关闭门窗的声音。
赵天德心下凄凉,长叹一声,掷刀于地,等待想象中的英军后续的进攻炮火。然而,过了许久,随着火光逐渐暗淡下去,也没有任何行动。他壮着胆子去火光亮起的地方查看,却是一间无人居住的破屋不知何故失火。好在边上都是废弃的石制营房,火势并未蔓延。至于爆鸣声,他借着逐渐亮起的天光细细搜索了一番,原来是不知何人何时留在里面的一堆鞭炮被引燃炸响。
赵天德长出一口气,觉得虚惊一场,应该天下太平。却不料此时突然城寨外面人声嘈杂,英语和锡克语混杂,还有粤语的大声喊话“快将窝藏的义和团匪交出来”。赵把总连忙跑到寨门前,将破烂的寨门象征性地顶住,对着外面乍着胆子说“此处并无匪人”。外面一阵英语的喝骂,他久居香港,大概也能听懂一些,当然还有显然是通事(翻译)的在喊“上尉有令,寨内有人纵火鸣枪,向英军哨所射击,已经威胁了英军和市民的安全,必须检查。若不接受命令,为了保护我方的合法权益,我们将采取积极防御的必要措施”。
赵把总听得一头雾水,颤声问“什么叫积极防御的必要措施?”
“开炮射击,消除抵抗和风险后,入内搜查”。
赵天德这下子不用解释也明白了,就是先把人炸死后进来再补刀呗,然后有没有匪人不都是他们一句话的事。刚想跑回去向上峰禀报,突然想到此时自己这个不入流的把总已是大清驻香港最高官员。自己上报无门,又守土有责,难道真的要临危一死报君王吗?想想被拖欠了大半年的饷银,觉得不值。但又庆幸,亏得没饷,没钱让自己乡下的老婆孩子来随军,否则这次不得一锅烩了。唉,一人死好过一家死。
外面,英国军官指挥下,一队队印度士兵已举起步枪对准这边。通事在那边喊,“给你们十息的时间投降,否则开枪了”。赵把总无奈,只能闭目等死,他也知道自己手下那些兵丁完全指望不上了,只希望有人能把自己战死沙场、忠君报国的壮举汇报给朝廷,得个封赏,起码把欠饷补齐啊。不对啊,现在北京城都可能被端了,以后还有没有大清都是回事了......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没发现外面已经围了好多远远看热闹的香港民众,而城寨内已经鸡飞狗跳。不是,寨内没人养得起鸡和狗了,就是那么个意思,反正是乱作一团。不管当兵的还是老百姓、不管是老住户还是新混进来的,都纷纷拿着自己认为值钱的家当,从后门蜂拥而出。后门居然只有几个巡捕站立观望,并无士兵拦阻。
十息一眨眼的工夫就过了,英国军官倒是没有下令开枪,而是喝令手下齐步向前十步,然后又是十步,已然堵到了寨门口。正待军官下命令时,突然围观的人群中跑出一人,高喊“将军请留步”,还用港式英语喊了一遍。英国军官和通事都回头看,见是一位掌柜打扮的中年中国人,通事似乎还认得,高喊“来人可是宝芝林药房的陈掌柜?这里在进行军事行动,请不要干扰”。这边有几个印度士兵已将枪口调转对准了来人,却被英军军官按下。
陈掌柜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先向军官和通事鞠躬行礼,向队伍作了个罗圈揖,口中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各位给我个面子,各退一步可好”。通事一愣,憋住笑把话翻译给军官,军官听了后也忍俊不禁,一阵输出。通事连翻译带解释道,“陈掌柜,这里在举行军事行动,不是道上任吃讲茶。是两国的事,您的面子可不够大”。
陈掌柜的倒也不恼,反而连连点头称是,说“小人糊涂,小人糊涂,可不就是两国的事嘛。去年不也来了这么一出嘛,当时英国军爷也没真的进寨子,我听说那里面还是大清的地盘。现在我看这位军爷似乎要带兵闯进去,这怕也是两国的事。担心军爷没考虑周全,上来提醒一下,说的对不对的,您多担待”。说着又给军官鞠了一躬。
军官听完翻译,想了想,说“你们的皇上已经跟万国宣战了。现在这块是清国的地盘,也就是敌国,我们有权利对敌国发起进攻”。陈掌柜的连忙说“对呀,对呀,您看这位军爷也承认了这块是咱大清的地界不是。至于什么宣战不宣战的,咱广东还没认这个账呢。省城那边不是传过话来说怀疑是乱命,不奉诏嘛。要不您看这样行不,这边派人回去问一下,要是奉诏呢,那就是敌国,您该打就打;要是不奉诏呢,那是不是敌国还两说,何必动刀动枪坏了和气呢。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军官想了想,说“那这样,你们这里的清国代表是谁?快些回去问清楚那个什么奉诏不奉诏,然后告诉我。我在这里等信,不奉诏就杀进去了”。围观众人听了,发出一阵哄笑。即便是平头百姓也知道别说对面清军的把总了,就是这边英军的上尉也没资格干预或者打探什么奉诏与否的事了。此人要么是个傻子,要么就是在胡搅蛮缠。
这边赵把总已经傻在当场了。陈掌柜的见他没有反应,赶紧蹑手蹑脚的从几个大兵身边挤了过来。印度兵居然配合地闪出条通道,到了赵把总面前说,“这位大人,您的长官在不?赶紧让他回省城向府台大人问个明白啊,奉诏就打啊”。说着向赵把总狂使眼色。赵把总还有些懵懂,喃喃道,“长官?没有长官了,这里就我最大了”。陈掌柜恨铁不成钢地踩了他一脚,说“哎呀,那您可不能耽误军机要务,还不赶紧回省城禀报上官”,说话是把赶紧和回省城几个字咬得特别重。
赵把总似乎一下子明白过来,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喊道“对啊,军机要务啊,我要回省城,立即回。来人啊,护送我回省城”。旁边只传来两声应答。他心知其他人应该都已从后门跑了。他向外面点头哈腰了一番,正待回去同样从后门转进执行军务,不料通事喊道,“上尉问你是不是此地最高长官?若是,你擅离职守,此地无人负责,再有匪患,我们找谁交涉?而且你们的兵都跑了,寨内治安由谁维护?”
赵把总赶紧道“不是擅离职守,不是擅离职守,是回省城禀报英国方面的那个,嗯,那个最后通牒。这个,留守此地的负责人和治安嘛......”他一个小小的把总哪里处理过这么复杂的事情。
通事贴心地提醒道“老兄我看你忘了吧,壬寅年和庚申年那两次广州被洋人拿下,大清官府管不了事了,不是按照他们洋人的习惯,委托中国商人组织自治机构管理治安的吗?你这边要是没人接手防务,估计英国人是断不肯让你离开的”。
赵把总大概明白通事说的两个年份指代什么,就是后世历史上说的1842年结束的第一次鸦片战争和1860年结束的第二次鸦片战争。但商人自治什么的他可不知道,他只知道英国人倒是经常提这玩意,好像上海租界那边搞过,但好像也是外国商人啊,没听说中国商人有啥权力。但此事于自家性命攸关,他也只能做恍然大悟状,连连点头道,“老哥说的对,多谢老哥提点。只是这匆忙之间,又哪里有什么商人”,突然看见旁边的陈掌柜,福至心灵地一把抓住,说“陈掌柜是吧,您可千万救兄弟一把。那个,那个”
陈掌柜伸手拦住他,说“我乃一介平民,怎能担此重任。别的不说,这寨子大小也有40多亩地,里面据说住了几百人,都不是什么善茬子。我哪能负责什么治安啊。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