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让！让一让！”
齐羡禹的单车穿过尘土飞扬的棚户区废墟，后轮溅起细小的飞石。
运水泥车的民工被他喊开，停在路旁给单车让行。
首代共享单车没有车铃，他觉得这个改进建议有必要找杨学长提一提。
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再见女神一面。
江东村的房屋已经拆得差不多，一路骑过来，遍地是从前眼熟的商铺门牌、发廊灯箱、老式廉价的广告店招的碎片，混杂在遍地被推倒后露出钢筋结构的水泥砖块里。
只剩沿途的电线杆上张贴的小广告，给这片没有吃到时代红利的落后聚居区保留存在过的痕迹。
齐羡禹蓦地想到一个词——尸横遍野。
经历千禧年的城镇变迁与经济发展，到如今的信息产业蓬勃起步，这么多年了，齐羡禹不太明白江城市政领导是怎么想的。
早他妈干嘛去了？
怎么到如今才想起这座一线城市里还有这样一片阴沟地带。
齐羡禹从小在这里长大，在他高中时代，站在村后的土坡上，可以看到江湾cbd恢弘震撼的城市夜景，也可以看到自己头顶缠绕不清的黑色电线。
他在这种巨大的贫富悬殊里，体会到一种荒诞的幽默。
但可能是为了逃避现实，他从来不写任何表现时代夹缝、边缘群体、生存困境的现实主义文学。
他只写浪漫迤逦的东方幻想故事，他在那些奇异志怪的人神妖魔世界里找寻自己的精神港湾。
齐羡禹从小和继母刘玉梅的感情就不深厚，父亲一死，刘玉梅巴不得独占房子，更加挤压齐羡禹的生存空间。
好在他能写书。
好在他写的那些东西竟然挺受市场青睐，替他挣了点钱。
不过这些刘玉梅都不知道。
停好单车，他想着，今天要是跟江褚集团谈不妥，索性代表刘玉梅把字签掉算了。
折腾到现在，不过就是刘玉梅带着孩子独自生存，没有安全感，实在不行，他就向她摊牌，自己目前赚的钱，已经够替欢欢买一套城东学区房，不必她在这里死乞白赖当钉子户得罪人。
门打开，刘玉梅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欢迎继子回家。
“快进来！江褚集团的人还没来，你陪欢欢玩一会儿，妈去给你弄点早饭。”
“不用，我在学校吃过。”
齐羡禹淡声拒绝，刘玉梅有点尴尬，手在衣服下摆搓了搓，没意义地重复，“噢…吃过了啊。”
刘玉梅进厨房端了茶出来，外面传来粗暴的敲门声，吓得她应激般抄起桌角洗衣服用的棒槌。
齐羡禹不赞同地看她一眼。
不过他去开门时，也换上了充满防备的冷脸。
打开门的瞬间，门口的人都没在看他。
气质优越的女人正在训斥身边的黑衣壮汉，骄矜的眉眼本来是天然妩媚的形状，此时却染上凌厉，显得气势迫人，站在将近一米九的壮汉身边，竟然完全没怵。
“你再给我整这种上门打架的死出，我先报警给你抓了！”
“法治社会，给老娘文明点！”
壮汉：“……”
齐羡禹：“……”
褚嫣看到门开了，转过脸来，调整笑容。
然后门里门外两个人齐齐一顿。
“女神……怎么是你？”
“这是你家？”
两人同时问出问题，又齐齐停住，继续愣神。
褚嫣眯起眼睛，语调染上一丝鄙夷，“原来你就是那个钉子户？”
齐羡禹百口莫辩，垂死挣扎，“…是我继母，我是希望早点协商签字的！”
褚嫣朝里打量一眼房子，神色平淡地“嗯”一声。
齐羡禹将二人让进屋内，才发现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人，手里扛着三脚架和摄像机。
褚嫣在刘玉梅警惕不善的目光下，伸手将名片递过去，也不管齐羡禹会不会怀疑，大言不惭地开始自我介绍。
“刘女士，齐先生，你们好，我是竞天律师事务所的律师褚嫣，也是本次江东村项目拆迁部全权委托人，代表江褚集团来与二位协商拆迁补偿争议问题。”
她朝那个正在展开三脚架的年轻人指了指，“之前刘女士投诉到住建局，所以相关部门派出了配合我们协商谈判的人员过来，起到监督与协调两方纠纷的作用，这台相机负责记录咱们的协商过程，方便向住建汇报，二位不必紧张。”
刘玉梅一听是政府派过来的协调员，反而对那个年轻人更亲近些，下意识将他视作自己的阵营。
“这位老师啊！您可一定要为我们老百姓发声啊！江褚集团仗势欺人，您一定要……”
“妈！”
齐羡禹脸上写满了难堪，拉住他继母，眼睛偷偷往褚嫣脸上瞥。
真够给他丢人的，他在女神面前的风光形象全毁了。
褚嫣却神色泰然，无动于衷地从包里掏出文件，摊开在桌上。
“鉴于刘女士不满意之前的赔偿方案，不如先聊聊您目前的诉求？”
刘玉梅一秒收起方才的哭腔，拖开椅子坐到桌前，冷着脸：
“一口价，两套房子，都要百平以上，外加两百万现金，否则免谈！”
褚嫣：？
怎么又加价了？条件比上周翻了一番？
她抬头看一眼身边的壮汉，合理怀疑褚立行这周又派人来过，提前做了手脚。
褚嫣微笑：“刘女士，您看我们集团像冤大头吗？”
刘玉梅眉毛一横，“不愿意？不愿意就赶紧走人！我这人认死理，别看我这房子小，可这位置好不好，我还不清楚？你们建楼有本事绕开我这户！”
“妈！”齐羡禹又要扯她，被她一把甩开。
“我喊你回来干什么来了！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刘玉梅唾沫星子乱飞，气势上像一只战斗状态的雄鸡，尤其是叉着腰的动作，惹得褚嫣想笑又只能死死咬住唇。
纹身壮汉看准机会想出声恐吓，打乱褚嫣的节奏，刚往前走一步，脚就被一只高跟鞋的后跟钉死在地上。
“嘶……”
壮汉倒吸一口凉气，看到褚嫣眼中的警告，以及往摄像头那边瞥的一眼。
壮汉犹犹豫豫地收回脚，不再说话。
“刘女士，您开的条件，集团绝对不会同意，当然，无论是之前谁允给过您这样的条件，等我今天离开，对方依旧不会兑付给您，如果真能兑付，何必拖到现在呢？”
刘玉梅心虚一阵，又冷笑，“你少哄我！”
褚嫣将手里的文件递过去，在江城建工的商业地块设计图里用笔圈画出一小块区域，指着那片区域朝女人笑道：
“您看这片商业广场，地段怎样？”
“我现在能为您额外争取到的，就是一期广场一套商铺，产权四十年，您只要稍微打听打听未来这个商圈的投资价值，就知道这比您心心念念的回迁房更具性价比。”
刘玉梅眼睛不住地往那张花里胡哨的广场设计图上扫，但面上还很强硬：
“我要个商铺做什么！我就要住房和现金！”
褚嫣也不生气，“如果您未来能靠这个商铺每年为自己赚到一套房子呢？”
“怎么可能？！”刘玉梅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您没见识过真正赚钱的生意，当然觉得夸张，但是……”
褚嫣突然在众目睽睽下站起来，摊着手转了一圈，黑色大衣的衣摆随着动作微微起伏，然后又落下，服帖地包裹住窈窕身形。
“E&Z品牌您听说过吧？我是这个品牌线上营销的主推手。”
刘玉梅愣愣地从上往下打量她。
E&Z她怎么会不知道？
江城本土品牌，之前快倒闭的时候她还买过一条清仓甩尾的裤子，最近广告突然打的漫天飞，势头很猛，现在回归正价售卖，她这个阶层承受不起。
褚嫣看她茫然的神情，正式切入画饼的正题：
“您是孤儿寡母，就算今后改嫁，拆迁这点钱也要跟男人分。自己掌握赚钱本事，才能永远有话语权。”
“经济发展的那么快，与其靠另一套房子收租过活，不如搏一搏，自己当女老板，将来您女儿在这里上学，在同学面前也能挺直腰杆！”
“不管您想做什么生意，我承诺为您提供为期一年的产品包装和推广咨询服务，您只需要向我支付门店盈利一个点的咨询费，”褚嫣冲她挑眉，压低声音，“E&Z那边，我可是每年要拿三成分红的。”
刘玉梅的三观有一刻是被震碎重组的。
她承认，自己现在脑子很乱，想反驳，但是说不出话来。
褚嫣手里捏着笔，一下一下敲在那张商业广场设计图上，也不催她做决定，只是嘴里轻飘飘点评着：
“回迁房，用料便宜，隔音差，说不准十年都拿不到产证，外加住户素质参差不齐，物业服务也未必到位，升值空间可没您想的那么大……
“我是看您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坚持到现在也不容易，今天我走出这个门，商铺的名额也就没了，不会再有下一次哦。”
刘玉梅有点着急，伸手把那张设计图死死按在桌上，怕她跑了似的，又半信半疑盯着她。
“你真能保证我开店能赚钱？”
一直没说话的齐羡禹突然开口，“妈，褚律师很厉害的，我们学校两个创业的学长都跟着她混经验呢！”
刘玉梅鬼使神差地转头，“那他们创业创的怎么样了？”
“好像说……项目已经快拿到政府订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