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邵宁说话的声音不高。
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巧巧地刺破了表面维持的客气。
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挑衅和玩味。
沈麦冬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下颌线微微绷紧。
军人的血性让他几乎想立刻顶回去。
但目光扫过病床上的女儿，和身旁面露忧色的父母妻子。
他硬生生将那股火气压了下去。
他脸上反而挤出一个略显生硬的笑容，拍了拍口袋：“没想多，该付的钱必须付。郭同志，楼下抽根烟？”
郭邵宁推了推眼镜，从善如流地笑了笑：“好啊，正好我也有点闷。”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出病房，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乔蔓青看着他们的背影，眉头微蹙，心里那根弦又绷紧了。
她也没想到，一向温雅的郭邵宁会说出这种话。
宋雅芝更是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医院楼下的小花园，僻静无人。
午后阳光透过稀疏树叶洒下，笼罩着两人之间的僵滞。
沈麦冬递给郭邵宁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一支。
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不再迂回，目光锐利地看向对方。
开门见山：“郭同志，这里没别人了。明人不说暗话，你对我妻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郭邵宁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他不急不缓地吐出一口烟圈。
眼神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坦诚：“沈同志果然直接。也好，我也喜欢坦诚相见。”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认真起来。
那份温文尔雅的表情下，透出一种不容忽视的执着：“我很欣赏乔蔓青同志。”
他直接用了“欣赏”这个词。
目光毫不避讳地，迎上沈麦冬骤然变得冷厉的视线。
“不仅仅是因为她是我父亲重要的合作伙伴，更因为她这个人本身。”
郭邵宁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和感慨，“她和我见过的很多女同志都不一样。她聪明、坚韧、有魄力，更有一种......超越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眼光和格局。”
“你知道吗？那天晚上，在病房外，我和她聊起经济形势，聊起未来的发展。她的见解，她对市场敏锐的洞察力，甚至比很多所谓的专家都更一针见血，敢想敢说，充满了创造性的思维。”
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寻找着措辞，“像是在沙漠里独行了很久，终于遇到了一个能听懂你语言、明白你方向的人。”
他越说，沈麦冬的心就越往下沉。
那股酸涩和闷堵感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知道自己的媳妇儿好，知道她聪明能干。
但从另一个如此优秀的男人嘴里，听到如此具体、如此充满激赏的赞美。
尤其是那种“灵魂共鸣”般的描述，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
这是一种和他与乔蔓青之间柴米油盐、生儿育女的夫妻感情完全不同维度的东西。
它关乎思想，关乎精神世界的契合。
而这，恰恰是他这个常年在外出任务，性格偏于内敛的军人，可能无法完全给予乔蔓青的。
“所以呢？”沈麦冬的声音冷了下来，夹着烟的手指微微用力，“欣赏？就因为你欣赏她，就可以不顾分寸，送阿胶这种礼物？”
“就可以在她丈夫不在的时候，天天往病房跑，和她畅谈未来？郭同志，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应该懂得什么叫瓜田李下，什么叫避嫌！”
他的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指责。
郭邵宁并没有被他的怒气吓到，反而轻轻笑了笑。
那笑容里甚至带着一丝怜悯，仿佛在怜悯沈麦冬的不安和狭隘。
“沈同志，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欣赏一个人，珍惜一个难得的知己，这有什么错吗？”
他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我承认，我送阿胶是出于对她身体的关心，那天她差点晕倒，我看到了。”
“我天天来，一方面是因为关心小满的病情，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因为和乔同志交谈让我感到愉悦和受益匪浅。这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很纯粹。”
他看向沈麦冬，眼神变得深邃：“你说避嫌？在我看来，内心光明磊落，又何须避嫌？我和乔同志的交往，发乎欣赏，止乎礼节，从未有过任何越矩的言行。”
“如果仅仅因为一些世俗的眼光和猜忌，就让我放弃和一个思想上的知己交流的机会，我觉得那是对这种珍贵情谊的玷污。”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却更显坚定：“沈同志，你是她的丈夫，我尊重你们的关系。但我不会因为你的存在，就放弃和乔蔓青同志做朋友的机会。”
“能遇到一个真正说得上话、能彼此启迪的知己，不容易，我想珍惜。”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情真意切，几乎无懈可击。
它站在了“珍惜知己”的道德高地上。
反而显得沈麦冬的警惕和醋意，有些小家子气。
可越是如此，沈麦冬心里的危机感就越发强烈。
之前的林志明，他根本没放在眼里。
因为蔓青对那人只有厌恶和抗拒。
可这个郭邵宁完全不同。
他条件优越，言行得体。
更重要的是，他精准地触碰到了乔蔓青内心深处，可能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释放的、对事业和未来的渴望与激情。
他们之间有共同语言，有精神层面的共鸣。
这种共鸣，是时间和距离都可能无法轻易磨灭。
甚至可能随着乔蔓青事业的拓展而愈发强烈的。
沈麦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
自己的婚姻和家庭，可能正面临着一个看不见却无比强大的“敌人”。
这个“敌人”不是靠蛮力可以驱逐的。
它存在于思想层面，存在于可能发生的、无数个他无法参与的关于未来的畅谈之中。
他死死盯着郭邵宁，对方依旧那副温文尔雅、坦荡无私的模样。
可沈麦冬却从那份“坦荡”背后，看到了一种基于自身优越条件的、不动声色的强势和自信。
他确信，这个男人，绝不会仅仅满足于做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