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道观青瓦时,我蹲在灶房檐下择草药。
师父昨夜咳出的血沫子还凝在石阶缝里,这会儿被露水洇成淡褐色的花。
苏晓晓坐在廊柱旁磨五帝钱,铜绿混着晨光在她指缝间流淌,
磨刀石与铜钱摩擦的沙沙声里,偶尔夹杂着后山鹧鸪三两声短促的啼叫。
\"把车前子再晒半个时辰。\"师父提着药碾子从经堂转出来,道袍下摆沾着香灰。
他总说新采的车前子要晒足三天的雾后晨光,药性才能通达三焦。
我翻动着竹筛里的青叶子,忽然瞥见叶脉间藏着极细的金线——这是往年从未见过的。
正要开口,苏晓晓突然轻呼一声。她掌心的开元通宝在晨光里侧转,
钱眼透出的光斑正落在《千金方》的\"三阴交\"条目上。
师父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烟斗在药碾边沿磕了磕:
\"看见没?武德年的钱匠把足三里穴位图刻在'元'字折勾里。\"
他枯瘦的指尖点着钱文凹陷处,我这才发现那些看似磨损的痕迹,实则是微雕的经络走向。
灶上的药吊子咕嘟作响,混着陈艾的气息在庭院里浮沉。
师父忽然说要添一味夜交藤,我踩着露水去后山藤架时,瞧见石径旁的野菊丛里嵌着半块残碑。
青苔覆盖的碑面上,隐约露出\"徐\"字的走字底。
午后的经堂格外闷热。我跪坐在褪色的蒲团上誊抄《黄帝虾蟆经》,汗水滴在宣纸上洇开墨团。
苏晓晓靠在西窗下打盹,她手腕上新缠的艾灸纱布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淡紫色的星状瘢痕。
师父鼾声从躺椅上传来的时候,我偷偷翻开他压在《云笈七签》下的手札。
泛黄的毛边纸上画着古怪的人形,十二正经被朱砂改绘成江河脉络,心俞穴的位置标着\"骊山\"二字。
窗外蝉鸣突然尖锐起来,手札夹层里滑落半片竹膜,
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始皇三十七年,地龙翻身处,留锁三枚\"。
黄昏时帮着晒道藏的经卷,在《外台秘要》封皮夹层里摸到张药方。
方子上的字迹与师父截然不同,倒像是女子手笔。
写着\"紫石英三钱,配朱雀血一滴,可镇逆冲之脉\",纸角还描着朵褪色的辛夷花。
晚斋是清炒马齿苋配糙米粥。苏晓晓把咸菜碟子往我这边推了推,袖口滑落时露出腕间新缠的朱砂线。
师父嚼着菜根说起明日要去镇上抓药,破天荒说要带我们同去。
他说话时,烟锅里的火光在暮色里明明灭灭,映得道袍上的补丁像几尾游动的黑鱼。
入夜后巡殿添灯油,发现三清像的莲花座裂了道细缝。
举灯照看时,裂缝里闪过青铜光泽。伸手去探,
指尖触到冰凉的环状物——分明是半枚嵌在石中的古旧臂钏,纹样与苏晓晓的银镯极其相似。
三更天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师父突然披衣坐起。
我守着药吊子打盹时,瞥见他摸黑在经堂地砖上丈量步数。
月光从漏窗斜进来,照着他赤脚踩过的位置——那些磨得发亮的青砖凹陷,连起来竟像幅残缺的任脉图。
晨起洒扫庭院,发现师父昨夜丈量过的砖缝里嵌着些褐红色颗粒。
蹲身细看,是混着朱砂的糯米粉,这分明是道家的\"隐线镇法\"。
扫帚碰倒墙角陶瓮时,滚出的陈年艾绒里裹着半截青铜钥匙,匙齿形状与三清像裂缝中的臂钏纹路暗合。
早课后的药圃弥漫着奇异甜香。原本该开紫花的丹参丛里,
突兀地立着几株叶缘带锯齿的陌生植物。
苏晓晓蹲在田埂上择菜,突然\"咦\"了一声——她刚拔的萝卜须根上沾着星状铁屑,凑近能嗅到淡淡的硝石味。
\"今儿初几了?\"师父忽然从藤架后转出来,烟斗里塞的不是烟丝,而是晒干的夜交藤花。
他问话时盯着苏晓晓腕间滑落的朱砂线,那红线不知何时缠成了洛书九宫格。
赶集的青石板路被夜雨泡得发亮。药铺掌柜取药时,
柜台后的《神农本草经》抄本突然被穿堂风掀开,
停驻的页面上赫然用朱笔圈着\"徐长卿\"条目。
师父接过药包的手指微颤,苍耳子从破洞的油纸袋漏出,在青砖缝里滚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午后帮苏晓晓换艾灸贴,发现她肩胛骨间新浮出淡青色纹路。
细看是组倒写的甲骨文,字形与道观残碑上的\"徐\"字如出一辙。
窗外蝉鸣骤歇的刹那,师父晾在竹竿上的道袍突然无风自舞,
襟口露出的内衬上缝着张泛黄的照片——二十岁的师父身旁站着戴银镯的妇人,眉眼间尽是苏晓晓的影子。
暮色染红经堂窗纸时,我在誊抄《雷公炮炙论》的间隙发现蹊跷。
书页间夹着的当票背面,用蝇头小楷记着\"庚辰年霜降,骊山西麓,
掘得玉俑三尊,疑与徐福...\"后面的字迹被茶渍晕开,
但页脚绘着的穴位图分明是苏晓晓背后的甲骨文。
入夜后山风卷来潮湿的土腥气。师父在厢房捣药的声音忽轻忽重,
药杵与臼底的撞击声暗合子午流注的节奏。
我摸黑去柴房取艾绒时,月光正巧照亮墙角藤箱——箱盖缝隙里露出半幅褪色的道幡,
幡尾绣着的赑屃纹与师父背上的一模一样,
只是龙爪间抓着的不再是玉衡钉,而是枚刻满星宿的青铜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