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镇政府二楼的走廊染成暖金色,秦风推开办公室的门时,丛丽丽正俯身核对防汛物资清单。她手边的搪瓷缸冒着热气,枸杞在杯底沉沉浮浮。
“丽丽镇长,开个短会。”秦风把调令轻轻压在桌角的镇志上,那本硬壳书还是三年前他们一起编撰的。
丛丽丽抬头,一缕碎发从耳后滑落。她瞥见文件标题的“调动通知”四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起清单边缘:“要走了?”
“去长河镇工作。”秦风推开半扇窗,晚风卷着青河的水汽涌进来,吹散了桌上的纸页。丛丽丽手忙脚乱按住乱飞的表格,却发现最上面那张是刘强手写的危桥加固方案——铅笔字被蹭花了一片。
常务副镇长刘强抱着工程图纸撞进来时,裤腿上还沾着泥点。“秦书记,古街排水管改造的预算……”他的话卡在喉咙里,因为看见丛丽丽正在给文件盒系蓝绸带——那是专门用来封存移交档案的。
“刘副镇长坐。”秦风把老榆木椅往前推了推,椅腿在地面刮出短促的嘶鸣,“组织上要调我去长河镇,那边缺个抓城建的人,去了暂时还是常务副镇长,我想带你过去。”
刘强攥着图纸的手指紧了紧,牛皮纸发出脆响。墙上的防汛值班表突然被风掀开,露出背面泛黄的合影——是去年他们仨在溃堤处打桩的照片,周文的警服袖口还卷在手肘上。
“您需要带什么资料过去?我今晚整理……”
窗外的广播突然开始播放晚间气象预报,女主播的声音和秦风的话叠在一起:“……持续性强降雨……”
刘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抓起桌上的红蓝铅笔,在图纸空白处画了条歪歪扭扭的线:“长河镇的青河堤防是98年重建的,当时混凝土搅拌站偷工减料,我师傅去验收时气得摔了水平仪。”铅笔尖突然折断,“要是您需要,我……我跟您去,那里毕竟是市区,利于孩子的教育,我媳妇肯定高兴。”
秦风把断掉的铅笔头按回他手里:“那边有座危桥,比咱们羊镇的老桥还多三道裂缝。”
“裂缝怕什么?”刘强突然站起来,图纸哗啦散了一地,“当年羊镇小学围墙塌了,咱们用毛竹搭支架撑了三个月,不也等到拨款重建了?”他的皮鞋尖碾着地上的图纸,在某个坐标点上留下黑印,“我就是个修桥补路的,您指哪儿,我打哪儿。”
走廊传来胶底鞋特有的脚步声,羊镇派出所所长周文拎着两瓶玻璃汽水出现在门口。警服领口的扣子松了一颗,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蓝衬衫。
“赵家村那帮偷沙的……”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秦风手边的牛皮纸袋上。深棕色的档案袋封口处,火漆印裂开细纹。
秦风拧开汽水瓶,橘子味的甜汽滋滋作响:“长河镇派出所缺个所长,去了能直接进区局班子。”
周文把另一瓶汽水推向丛丽丽,瓶身的冷凝水在桌面洇出个圆印:“我丈母娘昨儿还说,小娟该换个随身听了。”他忽然笑起来,露出虎牙,“不过那丫头就爱听我讲抓贼的故事。”
镇长丛丽丽用钢笔敲了敲汽水瓶:“上周你说要给各村治安联络员培训,材料我都存U盘里了。”
“培训?”周文从裤兜掏出个老式U盘,金属壳上贴着奥特曼贴纸,“新来的小年轻只会用微信群发通知,哪天断网了咋办?”他把U盘拍在桌上,“秦书记,长河镇要是还有人往防洪桩上拴船偷沙,您言语一声。”
秦风望着窗外的香樟树影:“那边水更深。”
“深好啊!”周文扯了扯警服下摆,“水深才能摸到大鱼。去年咱们端赵家村赌窝,那帮孙子藏水塘里,还不是让我拎出来了?”他突然立正敬礼,姿势比平时汇报工作还标准,“羊镇派出所所长周文,请求跟随秦书记调动!”
食堂大师傅特意开了小灶,铝锅里煮着荠菜馅饺子。镇长丛丽丽把醋瓶转了三圈才找到生产日期:“秦书记,非遗产业园的账本在第三个铁柜,钥匙压在镇志下面。”
常务副镇长刘强正用筷子头蘸汤画示意图:“新来的测绘员容易把等高线标反,得盯着他校核三次。”
周文突然起身,从警用挎包掏出个铁盒:“差点忘了,各村治安联络员的暗号本。”盒盖上贴着褪色的卡通贴纸,是他女儿小娟的手笔。
秦风夹起个破皮的饺子,硬币从馅里掉出来,在搪瓷盘上转出细碎的银光。窗外传来熟悉的哨音——是防汛巡逻队开始夜巡了。
“丽丽镇长,”刘强突然闷声说,“古街排水管的备用方案在我电脑d盘,密码是我生日加秦书记车牌尾号。”
丛丽丽噗嗤笑出声:“你倒是会凑数。”笑着笑着眼眶红了,忙低头搅动碗里的饺子汤,“青河水位监测站的老王头,每天七点要抽两根烟才肯交班,你们记得提醒新来的……”
月光爬上档案室的铁柜时,四人还在核对最后一摞文件。丛丽丽忽然抽出一张泛黄的纸:“看这个!”
那是八年前的干部履历表,照片上的丛丽丽还穿着磨白色衬衣,刘强在“特长”栏歪歪扭扭写着“会修抽水机”,周文的“紧急联系人”填的是派出所值班电话。
“走了,我三天后会去报道,你们两个等调令就行。”秦风合上铁柜,挂锁咔嗒一声咬住齿扣。
走廊的声控灯次第亮起,把四道影子拉长在斑驳的墙面上。刘强突然折返,从工具箱翻出把锈迹斑斑的水平仪塞给丛丽丽:“要是发现危桥数据不对,用这个测,电子仪器会骗人,铅锤不会。”
周文站在大院门口,最后一次检查防汛沙袋的绑绳。他的手电光束扫过墙头的爬山虎,惊起几只夏末的蟋蟀。
夜风掀起防汛值班表的边角,露出合影里他们年轻的笑脸。远处青河的水声隐隐传来,像一声漫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