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文武百官等待上朝,可已到了上朝的时辰,这殿门却迟迟不开。
众臣议论纷纷。
裴讷与陈兴文,站于正前,巍然不动。
有急性子的官员按讷不住,悄悄走到裴讷跟前,“裴相,今日可是有什么变故?”
裴讷懵然不知,心中也是纳闷,口中却揶揄道,“许是陛下被哪位娘娘绊住脚了吧。”
这个回答令问话的官员颇为尴尬,“陛下……登基这么多年从未出现过晚了早朝的情况。”
站在裴讷身侧的陈兴文轻咳了一声,“且耐心等着吧,陛下若有事,自会让人来通知咱们的。”
话落,人群中蓦然响起小太监的呼喊,“裴相,陈相,陛下请二位速去未央宫,请二位速去未央宫。”
声音一声急过一声,裴讷与陈兴文相视一眼,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裴讷与陈兴文匆匆赶到未央宫时,皇帝已有了意识。
他躺在龙床上,虽睁着眼睛,却空洞无神,浑浊异常。
二人齐齐跪下,“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万岁。”
听到万岁二字,赫连彧浑浊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起伏,“万岁……”
耳边似乎响起了一道稚嫩的声音,这声音从遥远的从前传来,却无比的熟悉。
那一年,九岁的怀兮望着十二岁的赫连彧,针对万岁一事发出了询问。
“难不成我们跪在地上对着陛下行礼,高呼吾皇万岁,陛下便真的能活到万万岁吗?”
他笑道,“自然是不能的。”
世上无人可以活到万岁,便是贵为天子的皇帝也不能。
而今,他寿数将尽了。
赫连彧艰难张口,语气是虚弱无力的,“皇后……如何了?”
隋荣偷偷抹掉眼角的泪水,凑到皇帝跟前,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太医说殿下无碍,只是还未醒。”
看来,再想见她最后一面已是难了。
“裴、陈二卿,朕便将皇后与大皇子,交托给你们了。”
裴讷与陈兴文面面相觑一眼,裴讷面上浮出异色,“陛下,您春秋正盛,此时这般说,实在是折煞了微臣。”
赫连彧抬手,示意隋荣扶他起来。
隋荣将他扶了起来,又往他身后塞了腰枕,才勉强支撑起他羸弱的身体。
赫连彧虽已气若游丝,可还是拼尽全力,强力维持着帝王的威仪。
“朕的身体,朕清楚,你二人皆知,逆贼赫连襄或许会卷土重来,待那时,皇后与大皇子必定会为他所害。”
陈兴文一向不喜形于色,可闻听此言,神情竟难得的凝重起来,“陛下,臣已派遣两路兵马,从水路、旱路沿途而上,追寻逆贼的踪迹,一旦发现他的下落,格杀勿论。”
“朕的皇叔……”赫连彧苦笑着,“连起死回生的本事都有,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再者,没有兵符……没有兵符,陆韩川在北疆的兵马便不作数了。”
他们三人都知,赫连襄卷土重来,已是必然。
到了那一日,无论是皇后与大皇子,还是他们这些效忠于赫连彧的大臣,都会被清算。
“倘若……真有那一日,你们可献出玉玺,保全家人,朕不会怪罪你们。”
许是人之将死,赫连彧难得的兴起了善意,他知道,他身下的龙椅沾染了太多鲜血。
此生杀孽太重,他或许无法再入轮回,但只有再入轮回,他才能与阿兮重来一次。
陈兴文的拳头倏然握紧了,没有丝毫的犹豫,他向皇帝表明了心志。
“臣绝不会做出这等投敌叛国、苟且偷生之事。”
只有裴讷,眉头紧皱,一言不发,似乎是在想些什么。
赫连彧摇头,“陈爱卿颇有才干,怎会不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
只要活着,便有机会,可他如今,连活着也不能了。
裴讷是裴千山之子,裴千山宦海沉浮数十年,裴讷自小耳濡目染,他与陈兴文不同,他知道,皇帝将他们叫到这里来便是要托孤。
“陛下,既然时间不多,还请陛下早做决断,留下遗诏,传位于大皇子。”
大皇子赫连玺,是文慧皇后之子,更是皇帝的嫡长子,按例当传位于他。
赫连彧露出赞许的目光,“遗诏,朕早就拟好了,等朕驾崩后,隋荣会将遗诏给你们。”
“眼下,朕叫你们过来……还有……还有一事……”
“咳咳咳!”
话未说完,皇帝便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隋荣忙拍着他的后背,“陛下,当心啊。”
“哇!”的一声,一口黑血喷涌而出,喷在了明黄色的锦被上,裴讷与陈兴文抬眼望去,只见被面上一大滩的黑血,那黑血不远处,还残留着一小滩才干涸不久的血迹……
隋荣似见怪不怪,命宫女取了一碗水来,又端来一盆水,伺候他擦洗。
擦洗完毕后,皇帝已出了一身冷汗。
“朕,还有一事,朕驾崩后三月内,秘不发丧,让皇后代为摄政。”
“三月内,若北疆未有动静,便向天下人公布朕驾崩之事。”
“若北疆有动静,除非他赫连襄攻入皇城发现朕已驾崩……若……若无人发现,便瞒死此事。”
裴讷闻声,眼眶微红,跪在地上,声音是颤抖的,“陛下用心良苦,臣一定谨遵陛下遗言。”
陈兴文重重的磕在地上,“臣谨遵陛下遗言。”
“两位爱卿退下吧。”
裴讷与陈兴文最后行了一次大礼,慢慢起身,“臣告退。”
皇帝无力的躺了下来,寂静的大殿里,响起他最后的叮嘱。
“皇后与大皇子,便托付给二位了。”
赫连彧闭上眼睛,脑海中一幕幕浮现出过往之景,心口那处不再疼痛,身体是难得的平和。
不知为何,鼻间似乎萦绕着桃花的幽香,那是属于怀兮的气味。
“隋荣,朕想吃桃花冷淘了。”
隋荣言语哀戚,“奴才……奴才这就让人准备。”
桃花冷淘,是赫连彧最爱的糕点,御膳房有一位御厨做的极好,桃花冷淘以糯米粉为皮,桃花瓣捣汁染色,内裹红豆沙或枣泥,蒸熟后切块,但需放凉后食用,口感更韧。
赫连彧闭着眸,呼吸渐渐平静,过往二十余载岁月如《霓裳羽衣曲》般倒奏,大婚那日的合卺酒重新注满金罍,最终定格在十一岁初见怀兮时东宫飞檐上的那抹晨光。
脑海中最后定格的,是怀兮的脸,那一日,在骠骑将军府的后院里,也是一个桃花盛开的春天。
“阿兮,对不起,我没得选。”
他纠结数日,终于对着她说出了答案,“唯有与韩菱成婚,他们才会扶我坐上皇位。”
她美丽的脸上并没有惊讶,她只是叹了口气,“这样啊,那便愿殿下早日荣登大宝。”
“对……对不起,阿兮,若再……重来一次……”
“我一定……选……”
话音落了,呼吸止了,隋荣的桃花冷淘却还未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