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勒城的粮食早在一个多月前就见了底，将士们只能靠吃野兽肉充饥。虽说野兽有的是，可日日只啃食腥肉，众人的身体渐渐扛不住了 —— 有的士兵便秘难解，有的腹泻不止，有的总觉眼前恍惚，还有的整日精神萎靡，连握剑的力气都透着虚浮。更要命的是，城中的箭矢也快耗尽。
这般绝境下，耿恭心中早已有了与匈奴人决一死战的念头。车师人的假投诚，恰好给了他一个破局的思路。他决定将计就计，与这群豺狼做个最终了断。
同青玉的丈夫谈完后，耿恭带着石修、张封、张山、竖爷、三恒等人回到自己的住所，将计划和盘托出。众人听罢，皆眼神坚毅地颔首赞同。事已至此，唯有背水一战。随后，大家各自回屋稍作歇息，养精蓄锐等待夜幕降临。
第二天一早，耿恭先是命人将二十五个车师人悉数拿下，关在靠近自己住处的一栋大房子里看管；接着，他召集起疏勒城仅存的守军，将最终的计划告知众人。将士们听完，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倒燃起了决绝的斗志，随即按照部署分头忙碌起来。
当天夜里，月亮沉入西山，天地间陷入浓稠的黑暗，疏勒城像江面上漂泊的一叶孤舟，只有零星几盏油灯在黑暗中闪烁微光。竖爷和三恒刚将安月与她忠心的仆从从耿恭卧室床下的密道送出城 —— 安月本不愿离开，可摸着腹中的胎儿，终究还是决定前去塘边村投靠乡亲。之后，耿恭又让石修、张封带着青玉的丈夫与其他二十四个车师人从密道撤离，石修临别前反复叮嘱他们：“务必尽快赶回务涂谷，带着家人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卷入这场纷争。”
子时刚到，疏勒城的南北两门突然同时洞开。紧接着，一群野兽嘶吼着从北门挤入，黑压压的匈奴骑兵则从南门蜂拥而入。野兽的咆哮、匈奴人的狂呼、兵刃的碰撞声瞬间填满了整座城池，仿佛下一刻，疏勒城就要彻底沦为异族与兽群的天下。
就在此时，城内突然火光四起！茅草堆、板柴垛、拆下来的门窗、堆积的衣物棉被……所有能点燃的东西早已被堆在街巷中，此刻同时燃起的火焰如狂蛇般窜向夜空，片刻间便将整座疏勒城吞噬在火海之中。原来，藏在暗处的守城士兵们，正趁着匈奴人与野兽在街巷中狂欢拥挤的瞬间，点燃了这些早已备好的引火物。
烈焰舔舐着城墙，浓烟滚滚直冲天际，将黑暗的夜空染成一片赤红。匈奴人猝不及防，在火海中惨叫奔逃，却被拥挤的兽群堵住去路；那些凶猛的野兽也被烈火燎得发狂，在街巷中横冲直撞，反倒将更多匈奴人卷入火舌。藏在断壁残垣后的汉家将士们，握着仅剩的兵刃，看着这场以城为薪的烈焰，眼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同归于尽的决绝。
火焰如狂涛般奔腾时，野兽们最先被惊惧攫住，像被淋了沸水的蚁群般四处乱窜，慌不择路地撞向墙壁、栅栏，发出绝望的嘶吼。紧接着，匈奴人身下的战马开始焦躁嘶鸣，四蹄乱蹬，如同刚被赶进屠宰场的猪猡，任凭骑手如何抽打都不肯前行，反而连连后退，将骑兵们掀翻在地。
就在此时，守城的士兵们从断壁残垣、地窖暗巷中钻了出来。他们脸上沾着烟灰，眼神却亮得惊人，一声不响地举起兵刃，或刺向近处的匈奴人，或砍向狂乱的野兽。本就惊慌失措的敌众遭此突袭，顿时乱成一锅粥 —— 野兽们疯了似的冲进匈奴骑兵群，将人仰马翻的骑兵撕咬在地；匈奴人则在混乱中互相踩踏，甲胄碰撞声、惨叫声、马嘶声混作一团。
兽群与匈奴人争先恐后地涌向城门，可守城的士兵们打开城门，从来不是为了看一场溃败的闹剧。他们嘶吼着冲进溃散的敌阵，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砍劈刺，誓要将这些入侵者尽数埋葬在疏勒城下。匈奴人根本无法组织反击，就像落入虎口的羊群，一个个倒在汉军的刀枪下，鲜血在火光中泛着诡异的红。唯有那些野兽不肯束手就擒，虽被火焰燎去了胆量，却被血光激发出原始的凶性，见人就扑，见物就撞。
疏勒城彻底沦为一片混沌的战场：匈奴人在火海中奔逃，骑马的慌不择路地撞向同伴，落马的则在地上随乱流翻滚；熊罴一类的猛兽横冲直撞，撞塌了半燃的房屋，猿猴之类则攀着断梁乱蹿，不管汉兵还是匈奴人，但凡挡住去路便猛扑狠咬；守城的士兵们早已将生死抛诸脑后，有的冲进敌群左砍右刺，直到力竭倒下，有的死死抱住发狂的野兽，用身体挡在同伴身前，同归于尽的闷响在火海中此起彼伏。
这场血战从子时初持续到丑时末，厮杀声从城内蔓延到城外的雪地。无数匈奴人倒在血泊中，无数野兽僵毙在街巷里，守城的将士们也伤亡殆尽。张山战至精疲力竭时，抱着一头扑来的硕大棕熊，毅然滚入旁边的火海，火舌瞬间吞没了人与熊的身影，只留下一声沉闷的嘶吼；蒲牧在斩杀数十名匈奴人后，为了推开被猛虎盯上的同伴，自己被虎爪按住肩头，喉咙被狠狠咬断，倒下时手中的刀仍死死嵌在虎腹里。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连飘落的雪片都染上了血色。疏勒城的轮廓在烈焰中渐渐模糊，却在历史的长卷里，刻下了一道永不褪色的印记 —— 那是汉家儿郎以血肉之躯铸就的丰碑，是孤城绝域中永不弯折的脊梁。
疏勒城的大火终于燃尽，整座城镇化作一片焦黑的灰烬，空气中弥漫着草木与皮肉烧焦的刺鼻气味。吓破胆的匈奴残部与零星幸存的野兽早已消失在茫茫黑夜中，只留下满地狼藉。耿恭召集起幸存的将士，关上残破的城门，在断壁残垣间并肩而立，遥望着东方天际 —— 那里，朦胧的星子正随着黎明的临近渐渐黯淡。此时，守城的将士只剩下二十六人，蒲牧带来的队伍里，仅余夏辰与名叫华钏的女战士。
寅时将至，黎明已在不远处酝酿，夜色却显得愈发浓黑，仿佛要将这孤城最后的气息彻底吞噬。正当众人沉默着思索后续的绝境时，城外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脆响 —— 那是马蹄踏过积雪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密。
“匈奴人又来了！将士们，随我出城杀敌！”耿恭猛地转身，声音嘶哑却依旧有力，率先朝着城门跑去。
其余二十多人紧随其后，每个人的脸上都异常平静。没有恐惧，没有犹豫，仿佛他们不是奔赴战场，而是去迎接早已注定的宿命。手中的兵刃虽已卷刃，脚步虽已蹒跚，脊梁却依旧挺得笔直。
城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道缝隙，外面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灌进来。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个急切的呼喊声：“我是范羌！朝廷的援兵到了！耿恭将军在吗？”
“是范羌！”有人失声喊道，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援兵到了！”
“我们……我们不用死了！”
刹那间，平静被彻底打破。二十六人爆发出压抑已久的狂喜：有人扔掉兵刃欢呼雀跃，有人瘫坐在雪地里翻滚，有人背过身去偷偷抹泪，还有人互相紧紧相拥，泪水混着脸上的烟灰滚落，在布满伤痕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连始终坚毅的耿恭，眼角也泛起了湿润。
范羌带着一队兵马飞奔至城门口，当看到站在残门后的耿恭时，他猛地翻身下马，大步冲上前，紧紧抱住了这位坚守孤城的将军，声音哽咽：“耿将军！我们来了！”随后，他又一一拥抱了石修、张封等人，每个人的手掌相握时，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滚烫。
之后，范羌简略讲述了入关求援的经过。原来他七个多月前就抵达敦煌，却恰逢皇帝驾崩，国丧期间不宜出兵，救援之事就此耽搁了四个多月。好在朝廷始终未忘西域孤军，三个月前，新帝料理完国事后，终于腾出手来部署西域战事，下令救援被困将士。
一个多月前，汉军在酒泉击溃来犯的匈奴大军，随即派遣七千兵马西进，救援关宠与耿恭。范羌闻讯，当即加入这支救援大军。大军行至柳中城时，才发现城池早已失守，关宠与麾下将士尽数战死。他们随即向驻守交河的匈奴军发起进攻，歼灭六千余敌。
此时，领军将领见柳中城数千守军尚且难保，料想疏勒城数百人早已全军覆没，加之寒冬腊月，通往山北的道路积雪盈丈，便打算就此收兵东归。范羌却坚信耿恭仍在坚守，据理力争之下，终于获准带领两千骑兵前往疏勒城。
“朝廷有令，接将军后先撤回关内，待开春雪融，再发大军重返西域，务必将匈奴人彻底赶出西域。”范羌最后说道。
耿恭望着身后已成废墟的疏勒城，知道此处已无固守之可能，便点头接受了命令。二十六名幸存将士吃了些范羌带来的干粮，在黎明的微光中，随着两千援军离开了这座浸透鲜血的孤城。
四天后，众人踏过积雪没膝的山道，抵达车师前国地界；又过了七日，经伊吾卢进入八百里流沙界。此时已是二月底，天气渐暖，地面积雪大多消融，流沙地界重新变回茫茫大漠。
进入流沙地界的第三天，队伍离玉门关只剩一两天路程，将士们脸上都漾着归乡的欣喜，连马蹄踏过沙砾的声响都透着轻快。谁知乐极生悲，午后突然卷起漫天黄沙，一场罕见的沙暴如巨兽般吞噬了整个队伍。狂风呼啸着掀翻了旌旗，沙粒打在甲胄上噼啪作响，众人在混沌中互相呼喊，却很快被风沙隔断了声息。
等沙暴终于平息，天空重新露出昏黄的光，原本两千人的队伍已折损近半，只剩下一千多人，散落的兵器与马匹的尸骸在沙丘间若隐若现。幸存者还未从惊魂中回过神，前方的沙地上突然传来窸窣响动 —— 一群野兽竟像是被风沙卷来一般，堵住了前进的道路。
更令人心惊的是，兽群中赫然有一头驳 —— 身形似马，却长着獠牙与利爪，鬃毛如火焰般翻卷；还有一只白头红脚的猿猴，正是朱厌，双眼赤红如血，甫一现身便发出震耳的嘶鸣。
“列阵迎敌！”耿恭嘶吼着拔出长刀。一场惨烈的厮杀在沙漠中爆发，驳的利爪能轻易撕开铁甲，朱厌的速度快如闪电，普通士兵根本无从招架。为了消灭这两头凶兽，数百名汉军倒在沙地上，鲜血很快被黄沙吸干。最后还是竖爷瞅准破绽，纵身跃上驳背，铁剑直刺其脖颈；三恒则以身形诱敌，趁朱厌扑空的瞬间，长剑自其肋下贯穿。两人虽浑身是伤，终究侥幸将两头凶兽斩杀。其余野兽也被尽数消灭，但代价是上千士兵永远倒在了这片流沙之中。
就在幸存者们稍稍松了口气，庆幸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迷蒙的尘埃中缓缓走出。当它的样貌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时，竖爷和三恒同时失声惊叫：“土蝼！”
竖爷立刻转身对耿恭喊道：“将军，你赶紧带着剩下的士兵离开，去玉门关！这里交给我和三恒！”耿恭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怪物，本想带领士兵们一同留下来战斗，却被竖爷和三恒坚决拒绝。“将军，对付土蝼是我们的使命和宿命，你带着弟兄们走，不要做无谓的牺牲。”竖爷语气坚定地说。耿恭从他们眼中看到了不容动摇的决心，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坚持，带着剩下的士兵调转马头，朝着玉门关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