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岭隘口。
这处被十万大山死死扼住的咽喉要道,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彻底化作一片沸腾的血肉熔炉。
空气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硝烟、焦糊和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腥甜。
枪声早已稀疏,被一种更原始、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取代。
那是刺刀捅穿皮肉、枪托砸碎骨头的闷响,是垂死者喉咙里嗬嗬的倒气声,是野兽般绝望的嘶吼与咒骂绞缠在一起,在狭窄的山谷中反复回荡、撞击。
孔捷拄着一把从日军大佐尸体旁捡来的、刀身早已崩卷变形的指挥刀。
刀尖深深插进脚下黏稠湿滑的泥泞里,那泥泞是暗红色的,混杂着骨渣、弹片和无数倒下的躯体里淌出的温热。
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牵扯着肋下那道被弹片撕开的、草草包扎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和眩晕。
视野里的一切都在晃动、模糊,只剩下隘口主阵地那道用尸体和炸塌的岩石勉强垒起的矮墙,以及墙后那十几个还在蠕动、还在搏杀的身影。
李伟刚就在那道矮墙后。
他仅存的右臂死死抱着一挺从日军尸体旁拽过来的歪把子机枪,枪管烧得通红,每一次短促的点射都喷溅出滚烫的油星和刺鼻的蓝烟。
他左臂空荡荡的袖管被血浸透,紧紧贴在破烂的军装上,随着身体的剧烈晃动而无力地甩动。
一个年轻的士兵——孔捷甚至记不起他的名字了,只记得他有个很乡土的外号叫“狗蛋”——趴在他旁边,徒劳地拉动着一支打光了子弹的汉阳造枪栓,发出咔哒咔哒的绝望空响。
“手榴弹!谁还有手榴弹?!”
李伟刚的嘶吼像破锣刮擦,沙哑得不成人声,淹没在周围一片混乱的死亡交响里。
回答他的,只有日军掷弹筒榴弹尖啸着砸落的恐怖声响!
轰——!
气浪裹挟着滚烫的泥浆、碎石和血肉碎块猛地拍在孔捷脸上,将他狠狠掼倒在地。耳朵里嗡鸣一片,世界仿佛瞬间失声。
他挣扎着抬起头,吐掉嘴里的血泥和碎石子,模糊的视野里,李伟刚被爆炸的气浪狠狠撞在身后的岩石上,那挺歪把子机枪脱手飞出老远。
那个叫狗蛋的士兵,则像断线的木偶般扑倒在地,一动不动。
“伟刚!” 孔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想喊,却呛出一口腥甜的血沫。
阵地左翼,那个曾用“民二四”重机枪咆哮着撕碎日军冲锋浪潮的老黑所在的位置,此刻只剩一个巨大的、焦黑的弹坑,几截扭曲变形的枪管和半条焦糊的胳膊散落在弹坑边缘,无声地诉说着最后的悲壮。
而右翼……
孔捷的目光艰难地扫过去。
那个昨天还因为第一次摸到捷克式轻机枪而兴奋得满脸通红、被大家戏称为“铁柱”的新兵王铁柱,此刻以一种凝固的姿态,背靠着一块被血染得发黑的岩石坐着。
他的头颅无力地垂在胸前,胸口被刺刀捅开的巨大创口狰狞地敞开着,早已流尽了最后一滴滚烫的年轻热血。
那双年轻的手,却像铁铸的一般,死死地抱着那挺同样滚烫、枪管都已烧得微微变形的轻机枪枪身,十根手指深深抠进护木里,仿佛要将自己年轻的生命、所有的愤怒与不甘,都永远焊进这冰冷的钢铁之中。
惨淡的月光落在他苍白稚嫩的脸上,凝固的表情竟带着一丝超越年龄的平静与决绝,如同沉睡。
阵地前方,土黄色的浪潮在军官挥舞的军刀和歇斯底里的嚎叫驱赶下,又一次踏着堆积如山的尸体,嚎叫着涌了上来。
刺刀在微熹的晨光中反射着冰冷粘稠的寒芒,如同死神收割的镰刀。
“顶住…给老子顶住…”
孔捷撑着断刀,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环顾四周,能勉强支撑着身体、手里还握着武器的,连他自己在内,只剩下十七个血人般的影子。人人带伤,弹尽粮绝。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口鼻,勒得他无法呼吸。
“军座!”
一个满脸血污、一只眼睛被纱布缠死的参谋踉跄着扑过来。
死死抱住他的腿,声音带着崩溃边缘的哭腔和嘶哑,“没路了!真没路了!让弟兄们…给咱92军,留点种吧!点火!点火啊!让剩下的兄弟…撤吧……”
孔捷的目光投向隘口后方那堆刻意堆积起来的炸药包和缴获的日军炮弹。
导火索浸满了火油,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那里。
那是他们最后的归宿,用血肉和钢铁,为这片尸山血海再添上最后一笔震耳欲聋的毁灭,为也许还在路上的追击部队,争取那微不足道的几分钟。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狠狠攫住了他。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死寂的灰烬和一丝近乎疯狂的平静。
“点火。”
他嘶哑着,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每一个幸存士兵的心上,也砸碎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一个断了右腿、倚靠在冰冷石壁上的老兵,用仅存的左手颤抖着摸出珍藏的火柴盒。
刺啦——!
微弱的火苗在黎明前的寒风中摇曳、挣扎着亮起,映亮了他浑浊眼中最后一丝解脱般的平静。
火苗,带着所有人的目光,缓缓地、义无反顾地,伸向那浸满火油的导火索。
就在那橘黄色的火舌即将舔舐上麻绳的前一刹那!
呜——嗡——!!!
一种低沉、雄浑、仿佛从大地最深处传来的咆哮,猛然撕裂了隘口死寂凝固的空气!
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碾碎一切、无可阻挡的金属质感,瞬间盖过了日军的嚎叫,盖过了伤兵的呻吟,甚至盖过了每个人心中擂鼓般的心跳!
紧接着,是更密集、更狂暴、如同成百上千头钢铁巨兽在齐声怒吼的引擎轰鸣!轰鸣声排山倒海,震得脚下的焦土都在簌簌发抖!
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