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仪坐在办公桌前,手里翻着一摞厚厚的资料,眉头微微皱起。
这些都是季小雨刚送来的大塘镇经济数据,比会议上汇报的情况要详细得多,但也凌乱得多。
“纺织厂关停,影响就业约120人。”
“塑料厂跑路,拖欠工资48.7万元,涉及27名工人。”
“镇西工业用地50亩,租约到期后未续签,闲置三年。”
这些数字冰冷地躺在纸面上,但郑仪知道,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那些因工厂倒闭而失业的工人,那些被拖欠工资的农民工,那些守着薄田却看不到出路的农户……
笃笃笃——
敲门声突然响起,打断了郑仪的思绪。
“请进。”
门开了,陈忠和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他穿着深灰色衬衫,袖子卷到手肘处,脸上挂着招牌式的微笑,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郑仪桌上的资料。
“郑镇长,这么早就在忙?”
陈忠和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带着长辈般的温和。
郑仪不动声色地合上资料,迎上陈忠和的目光:
“陈书记,早。”
陈忠和迈步走进办公室,自然地坐到郑仪对面的椅子上,将手里的文件放在桌上:
“这是县里刚刚发下来的《乡村振兴工作要点》,我看了下,和我们镇的情况很契合,你抽空也看看。”
“好的。”
郑仪接过文件,翻开扫了一眼,确实是县里的正式通知,没什么异常。
陈忠和的目光停留在郑仪桌上堆叠的资料上,忽然笑道:
“郑镇长真是年轻有为,刚到任就这么勤勉,我这个老书记都有些惭愧了。”
郑仪抬起眼,和陈忠和对视了一秒,随即微微一笑:
“初来乍到,多了解些情况总是好的。”
陈忠和点点头,眼神意味深长:
“郑镇长有干劲是好事,不过……”
他顿了顿,语气和缓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告诫:
“基层工作复杂,不是一朝一夕能摸透的。有时候,太过心急反而容易踩坑。”
郑仪听出了弦外之音。
陈忠和这是在提醒他——别查得太深,别动不该动的东西。
郑仪放下钢笔,语气温和但毫不退让:
“陈书记放心,我不是来搅局的。我只是觉得,既然来了,总得做点实事。”
“做实事”三个字,他稍稍加重了语气。
陈忠和眯了眯眼,脸上笑容不变,但眼神却深了几分:
“郑镇长有抱负是好事,不过……”
他略一沉吟,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还是直白了一些:
“大塘镇的情况特殊,很多事情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郑镇长刚来,有些事情上,还是先和班子里的同志通个气比较好。”
潜台词:别擅自行动,一切按规矩来。
郑仪点点头,语气平和:
“当然,工作上的事肯定要和大家商量。不过……”
他眼神坦然:
“既然是镇长,总得抓点实际工作,对吧?”
潜台词:该查的,我照样会查。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谁都没有退让的意思,但也没有撕破脸的意思。
最终,陈忠和笑了笑,率先站了起来:
“好,郑镇长既然这么有干劲,那我们就一起努力吧。”
“一定。”
郑仪也站起身,微微点头。
“郑镇长,待会儿九点,三楼会议室有个班子碰头会,你可别忘了。”
陈忠和说完,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微微侧头,目光扫过桌上那些摊开的资料——那是郑仪整理的纺织厂、塑料厂和工业园区的材料。
郑仪不动声色地将手边的一份文件轻轻合上,抬头笑了笑:
“陈书记放心,我记得。”
陈忠和微微颔首,眼神在桌上那份合上的文件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像是随口一问:
“怎么,郑镇长昨晚熬夜了?”
郑仪端起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淡淡道:
“刚来不久,有些情况还不熟悉,提前做做功课。”
“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
陈忠和笑了笑,语气似褒似贬:
“不过啊,镇政府不比省里,咱们这儿讲究个张弛有度。”
他拍了拍郑仪的肩膀,手上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太重显得刻意,也不至于太轻显得敷衍:
“悠着点,来日方长嘛。”
郑仪点头,脸上依然平静:
“谢谢陈书记关心。”
陈忠和回到办公室,反手关上门,深深叹了口气。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大塘镇政府大院,三三两两的干部来去匆匆,可真正干事的人却寥寥无几。
“年轻人啊......”
他摇了摇头,低声自语。
陈忠和不是傻子,他看得出郑仪是真心想干事的。
那种眼神,那种劲头,他年轻时也有过,只是后来......
后来怎么了?
也许是习惯了推诿扯皮,也许是见识了太多利益纠葛,也许单纯就是疲了、累了,懒得折腾了。
他在大塘镇当了这么多年年书记,从当初踌躇满志,到现在心如止水,中间经历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陈忠和掏出手机,犹豫了一下,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老吴啊。”
电话那头是副镇长吴长山的声音,透着股油滑劲儿:
“陈书记?咋了?”
“郑镇长这边......”
陈忠和顿了顿。
“这小子是真想干事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吴长山的声音明显沉了下来:
“他想干嘛?动我们的蛋糕?”
陈忠和眉头一皱:
“什么叫'我们的蛋糕'?老吴,你这话有问题。”
吴长山干笑两声:
“我就是打个比方。陈书记,咱们镇上这点破事儿,谁不知道?财政紧张,企业跑路,青年失业,哪一样是咱们能解决的?这郑仪要是真较真起来,不是给咱们添乱吗?”
陈忠和没立刻接话。
“老陈?你还在听吗?”
陈忠和语气变得坚决:
“这样吧,老吴,咱们先配合郑镇长的工作,看看他到底想怎么搞。他要是真想做事,只要不伤筋动骨,就随他去。但有一点——”
他声音低沉下来:
“咱们那些‘老规矩’,最近都收敛点。”
吴长山明显不乐意了:
“陈书记,你这也太......”
“别废话!”
陈忠和罕见地加重了语气:
“你当郑仪是白来的?人家背后是谁,你心里没数?”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终于,吴长山闷闷地应了一声:
“行吧,听你的。”
挂断电话,陈忠和重重坐到椅子上,感觉一阵疲惫涌上来。
他知道大塘镇的症结在哪——土地问题、产业发展问题、腐败问题......可这些问题哪个乡镇没有?哪个地方不是这么过来的?
以前他也想过改变,可每一次,都会被各种利益纠葛拉扯得体无完肤。久而久之,他也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
陈忠和拉开抽屉,里面躺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是上周某个企业老板送来的“慰问金”。
他盯着信封看了很久,最终啪地一声关上抽屉。
“先看看这小子能掀起什么风浪吧......”
陈忠和喃喃自语,目光复杂。